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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她谁都没告诉,斯佳丽,特别是不会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骂她。她本想等上三个月,到胎儿稳定了,肯定没事了,然后再出其不意地让大家高兴高兴,这样她就可以哈哈大笑着说大夫的话有多么不正确了。那阵子她可真是开心呀。你知道她是多么爱孩子一她非常想要个小女孩。开始两个月都挺顺利的,可突然就一真是毫无道理。”

  这时玫兰妮的房门轻轻地开了,米德大夫走了出来,随手又关上了门。他低着头,灰白的胡子埋在胸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了看那四个突然愣住的人,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斯佳丽身上。他走近她时,她看到他眼中满含悲伤,同时又带着厌恶和蔑视,她慌乱的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你总算是来了。”他说。

  没等斯佳丽回答,阿希礼巳向玫兰妮关着的房门走去。

  “你先别去,”大夫说,“她想跟斯佳丽说话。”

  “大夫,”印第亚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衣袖上说。她的声音虽平和,但却比言词更恳切,“让我去见她一会儿吧。我一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可她一让我见她一面吧。我要告诉她一我一定要告诉她一有件事一是我错了。”

  她说话时,既没看阿希礼,也没看斯佳丽,但米德大夫却冷冷地看着斯佳丽。

  “等一会儿再去吧,印第亚小姐,”他简单地说,“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要让她因听你认错而耗费体力。她知道是你错了,再听你道歉只会让她心烦。”

  佩蒂也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院野求求你了,米德大夫一”

  “佩蒂小姐,你知道自己会大声尖叫,甚至会昏过去的。”

  佩蒂挺起她那矮胖的身躯,迎着大夫那盯着她的目光。她的眼睛是干的,全身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尊严。

  “那好吧,宝贝儿,不过,稍等一会儿,”大夫说,语气和蔼了些,“来吧,斯佳丽。”

  他们踮着脚走过过道,来到关着的门前,大夫用手紧紧抓住了斯佳丽的肩膀。

  “你听我说,小姐,”他简单地悄声说,“不准歇斯底里地大喊,不准对她作什么临终忏悔,否则的话,我拧断你的脖子!不要这么装傻盯着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兰妮小姐应该平静地死去。你决不能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而对她讲任何有关阿希礼的事。到现在我还从来没伤害过一个女人,可如果你在那儿说了什么一我会跟你算账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巳打开房门,把她推了进去,然后随手又关上了门。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些不值钱的黑胡桃木家具,灯用报纸罩着,房间显得半明半暗的。这房间像女学生的宿舍一样,既小又古板。那床头板很低的狭窄小床,那用绳环系起来的素色网眼窗帘,那洁净而褪了色的碎毡小地毯与斯佳丽那间豪华卧室里那些精致美观的雕花家具、桃红色的锦缎帷幕和绣花地毯真是天壤之别。

  玫兰妮躺在床上,床罩里的身躯巳萎缩扁平得像个小女孩。两条黑辫子在脸的两边披着,闭着的双眼深深陷在两个紫色的圆圈里。一看到她,斯佳丽便背靠在门上,呆住了。尽管房里很暗,但仍能看出玫兰妮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鼻子也巳陷了进去。在这之前,她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弄错了。但她现在明白了。战争期间她曾在医院里见过很多脸上呈现出这种枯槁面容的人,她完全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不可避免的结局。

  玫兰妮要死了,但斯佳丽一时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玫兰妮不会死的。她不可能死。在她斯佳丽这么需要她的时候,上帝是不会让她死的。以前她从没想到过自己需要玫兰妮。但现在,这感觉却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涌到她面前,一直涌人她心灵的深处。她一直依赖着玫兰妮,正像她依赖自己一样,可她却从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玫兰妮要死了,斯佳丽才意识到自己离了她是没法活下去的。此时,当她踮着脚心慌意乱地穿过房间向玫兰妮安静的身体走去时,这才意识到,玫兰妮一直是她的剑,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力量的源泉。

  “我一定要抓住她!决不能让她走!”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床边坐了下来,慌乱中衣裙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急忙抓住床罩上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谁知那只手是冰凉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是我,兰妮。”她说。

  玫兰妮的眼睛睁开了细细一条缝,接着,仿佛因为果真是斯佳丽而感到心满意足似的又重新合上了。停了一会儿,她才吸足了一口气,轻声说:

  “你答应我吗?”

  “嗯,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博一你照料他。”

  斯佳丽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只能点点头,又轻轻捏了捏握住的那只手,以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说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以前,我把他给过你一还记得吗?一在他生下来之前。”

  还记得吗?她怎么忘得了那个时刻?她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可怕的一天重又回来了。她能感受到九月里那个中午的酷热,她记起了自己对北方佬怀有的恐惧,她听得见士兵们撤退时的脚步声,她记起了当时玫兰妮曾乞求她,假如她死了,请她带孩子走一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地憎恨玫兰妮,还盼着她死。

  “是我杀了她,”她因迷信而极度痛苦地想着,“我曾多次盼着她死,上帝听到了,所以现在才来惩罚我。”

  “哦,兰妮,别这么说!你知道你的病会好一”

  “不。请你答应我。”

  斯佳丽一下哽住了。

  “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我一定像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待他。”

  “大学呢?”玫兰妮用微弱而单调的声音问。

  “嗯,是的!让他上大学,进哈佛,到欧洲去留学,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一还有一还有一一匹小马一我还要给他上音乐课一哦,求求你,兰妮,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尽力挺住!”

  又是一阵沉默,玫兰妮脸上显出了拼命想用力说话的样子。

  “阿希礼,”她说,“你和阿希礼一”没说完,她的声音又颤抖地哽住了。

  玫兰妮一提到阿希礼,斯佳丽的心便突然停住了,只感到全身像花岗岩一样冰凉。原来玫兰妮早知道。斯佳丽把头伏在床罩上,想哭却哭不出来,她的喉咙像被一只冷酷无情的手掐住了。玫兰妮并没被蒙在鼓里!此时斯佳丽巳不再感到羞愧,也不再有别的什么感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懊悔,懊悔这些年来竟一直在伤害这位温柔善良的女子。玫兰妮早知道一然而她却一直是自己忠实的朋友。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她重新再过一遍这些年该有多好啊!她将决不允许自己的目光再与阿希礼的目光相遇。

  “啊,上帝,”她迅速在内心祈祷着,“恳求你让她活下去吧!我要弥补自己对她的过失。我要对她非常好。我一辈子再也不跟阿希礼说一句话,只求你让她康复吧!”

  “阿希礼,”玫兰妮有气无力地说着,伸手摸了摸斯佳丽贴在床罩上的头。她用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丽的头发,但却像婴儿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斯佳丽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玫兰妮是想让她抬起头来。但她不敢抬头,不敢与玫兰妮的目光相遇,因为那目光早巳把她看透。

  “阿希礼。”等玫兰妮轻轻又叫了一声,斯佳丽这才控制住了自己。当她在最后的审判日面对上帝,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对自己的判决时,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她的灵魂在畏缩,但她还是抬起了头。

  然而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对可爱的黑眼睛和那张温柔的脸,只是眼睛巳凹陷了进去,现出了弥留时的呆滞,而那张嘴正用力地喘息着。脸上并没有一丝非难和谴责,也没有一丝恐惧一只有焦虑,担心自己再也没力气说话了。

  这一切大大出乎斯佳丽的意料,她一时竟不知所措,甚至没感到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当玫兰妮的手抓得更紧时,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这让她对上帝充满了感激,接着便做了平生第一次谦恭而无私的祈祷。

  “感谢你,我的上帝。我知道自己不配,但我还是感谢你没让她知道。”

  “阿希礼什么,兰妮?”

  “你会——也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很容易一伤风的。”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

  “照顾——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使足了力气说:

  “阿希礼没有一工作经验。”

  如果不是到了临终之际,玫兰妮是决不会这么评论自己的丈夫的。

  “照顾他,斯佳丽一可是一别让他知道。”

  “我一定会照顾他和他的生意,我也一定不让他知道。我只给他提些建议。”

  当玫兰妮的目光再次与斯佳丽的目光相遇时,她使出全身力气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这是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们的目光让她们达成了默契,于是,在这个极其严酷的世界上,保护阿希礼·韦尔克斯的任务便从一个女人手中移交到了另一个女人手中,而此事又绝不能让阿希礼知道,以免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这时,玫兰妮疲倦的脸上那种竭力挣扎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仿佛只要斯佳丽一答应,她就完全放心了。

  “你这么聪明——这么勇敢——对我一直这么好——”

  听到这些话,斯佳丽喉咙口一热,要哭出来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此时此刻,她真想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一场,并大声告诉玫兰妮院野我是个魔鬼!我一直都在欺骗你!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任何事!那都是为了阿希礼。”

  她突然站了起来,牙齿紧紧地咬住大拇指,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这时,她耳边又响起了瑞特的话院野她是爱你的。就让这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现在,这十字架更沉重了。她曾耍弄一切手段想把阿希礼从她手中夺过来。这罪孽巳经够深重了。现在,盲目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又在弥留之际,给了她同样的爱和信任,这使得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不,她不能说出真相。她甚至不能再说院野你要挺住,要活下去!”她必须让她安安静静、毫不费劲地死去,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

  这时房门轻轻地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口,威严地招了招手。斯佳丽强忍住泪水,弯下腰,抓起玫兰妮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面颊上。

  “晚安一”她说,声音比她自己原来想象的要镇定些。

  “答应我一”玫兰妮轻声说,声音巳经非常微弱了。

  “我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一你要好好待他。他一是那么爱你。”

  “瑞特?”斯佳丽疑惑不解地想道,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好吧,我会做到的。”她不假思索地说着,轻轻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又把它放回到床罩上。

  她从房门走过时,大夫轻轻说院“告诉两位女士,让她们马上进来。”

  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见印第亚和佩蒂撩起衣裙将手搭在腰间,使裙裾不致发出窸窣的声响,跟着大夫走进了房间。房门一关上,整幢房子便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阿希礼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斯佳丽像个顽皮的孩子被罚面壁似的把头倚在墙上,揉着发疼的喉咙。

  在那扇房门后面,玫兰妮正慢慢地死去,随着她的离去而同时消失的,是多年来她在不知不觉中一直依赖着的那股力量。为什么,啊,为什么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玫兰妮,多么需要玫兰妮呢?但是谁又会想到,这个身材娇小、普普通通的玫兰妮竟会是她危难时可以信赖的支柱呢?平时的玫兰妮在生人面前总是羞得满脸通红,表明自己看法时也是心惊胆战的,不敢提高嗓门,总担心老太太们会说三道四,就连对着鹅“呸”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然而——斯佳丽又回想起多年前塔拉庄园那个寂静、炎热的中午。当时那具北方佬的尸体上还缭绕着灰烟,玫兰妮手里拿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斯佳丽记得当时自己曾想:野多可笑!兰妮连那把军刀都举不起来!”但现在,斯佳丽知道,如果当时需要的话,玫兰妮定会从楼梯上冲下来把那个北方佬杀死一或者是她自己被杀死。

  是的,那天玫兰妮曾用那只小手拖着军刀赶到了现场,准备为她而战。现在,当斯佳丽痛心地回首往事,她明白了,玫兰妮一直手握着军刀,就像她的影子一样,毫不引人注目地守卫在她的身边,爱着她,并怀着无限的、盲目的忠诚在为她战斗,跟北方佬战斗,跟大火战斗,跟饥饿战斗,跟贫困战斗,跟舆论战斗,甚至跟自己心爱的亲骨肉战斗。

  当斯佳丽意识到,那把曾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闪闪发光的军刀即将永远地插人刀鞘时,觉得自己的勇气和信心也在慢慢地消失。

  “兰妮是我惟一有过的女朋友,”她凄凉地想,“她是除了母亲外惟一真正爱过我的女人。她也像母亲,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依恋在她的身边不愿离开。”

  突然,好像躺在那扇房门后的是埃伦,正第二次离这个世界而去。她突然好像又在乱世之中回到了塔拉庄园,她感到孤单和凄凉。因为她明白,失去了这个身体虚弱、性格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没有了她的巨大支持,她将无法面对生活。

  她站在过道里,惶然不知所措。起居室里炉火的光亮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整幢房子寂静无声,就像一场冰冷的细雨浸透了她全身。阿希礼!阿希礼哪儿去了呢?

  她向起居室走去,想在那里找到阿希礼,就像一只冻僵的动物要找火一样。可阿希礼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巳经发现了玫兰妮身上的力量,发现了自己对这力量的依赖,可刚刚发现就失去了它,不过阿希礼还在。阿希礼身强力壮,有见识,能给人安慰。在阿希礼的身上,在他的爱里,有一种可以支撑她的力量,有一种可以消除她的恐惧的勇气,有一种可以填补她悲伤的舒适感。

  他肯定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想。于是,她踮起脚轻轻穿过过道,来到他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人答应,于是她便推开了房门。阿希礼站在梳妆台前,正对着一副玫兰妮的补过的手套发呆。他先拿起一只手套看着,那神态就像从没见过那手套似的。然后他轻轻放下它,好像手套是玻璃做的,接着又拿起了另一只。

  她颤抖地叫了声:“阿希礼!”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他那双灰眼睛里那副昏昏欲睡的冷漠神态巳经消失,此刻它们正睁得大大的,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她看到那里也流露出了恐惧、无奈和惶惑。那恐惧与她的不相上下,那无奈比她的还强烈,那惶惑比她的更深切。再看他的面容,她比刚才在过道时更恐惧了。她向他走了过去。

  “我吓坏了,”她说。“哦,阿希礼,抱住我,我好害怕!”

  他一动没动,只是一边双手紧紧地抓住那只手套一边盯着她看。她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轻轻说:野这是什么?”

  他两眼急切地打量着她,拼命想从她身上搜寻到某种东西,但却没找到。最后他才开了口,但那声音巳不是他原来的声音了。

  “刚才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像一个需要人安慰的孩子那样跑去找你呢,没想到你也是个孩子,受到的惊吓比我还厉害,反而先来找我了。”

  “不,你没受到惊吓,你是不会受惊吓的,”她大声嚷道,“从来就没什么事能把你吓倒。可我一你一向很坚强一”

  “如果说我一向很坚强,那都是因为有她在做后盾,”他声音嘶哑地说,说着又低下了头看那只手套,用手把手套上的手指部位抚了抚平。“可现在一现在一我所有的力量都要跟着她一起去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绝望,吓得她忙把手从他手臂上抽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在一阵令人抑郁的沉默中,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

  “哦一”她慢慢说,“我明白了,阿希礼,你是爱她的,对不对·”

  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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