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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滑滑的街道上缓缓地向前走的时候,对瑞特的仇恨又开始在心头燃烧。那真是个十足的流氓!她巴不得他们真的能绞死他,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不必再见到他了,因为他知道她受到的耻辱,出的丑。只要他愿意,他当然可以为她搞到那笔钱。哦,绞死他还算是便宜了他呢!谢天谢地,这会儿他见不到她了。她全身湿透了,头发披散着,牙齿冻得格格直响,她现在的模样多难看呀,他见了准会笑话她的!

  她在烂泥里歪歪斜斜地滑着走着,还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儿、拔鞋跟,匆匆地从那些黑人身旁走过,他们都很没礼貌地咧着嘴笑她,还互相哈哈大笑着。这些黑皮猴好大的胆子,竟敢笑她!竟敢咧着嘴笑塔拉庄园的斯佳丽·奥哈拉!她真想找人用鞭子把他们一个个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北方佬真不是东西,竟然把这些人给解放了出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白人。

  当她走到华盛顿街,周围景象之沉闷看上去跟她的心情一样。这儿丝毫见不到桃树街上那种繁忙和振奋。过去很多漂亮的房子,现在都毁坏了,很少有重新修复的。到处都是被烟火烤焦了的屋基,不时还可以见到黑乎乎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着,人们都称之为“谢尔曼的哨兵”,让人看了甚是气馁。一条条杂草丛生的道路通向过去曾经有过房屋的地方,过去的草坪现在枯草丛生,一排排下车台上还留着她熟悉的一些名字,拴马的粧子上却不再系有缰绳。沿路都是泥浆和光秃秃的树木,寒风瘭冽,凄雨绵绵,四周寂静无声,一片凄凉。她的两只脚都湿透了,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啊!她听见背后有马蹄踩在泥水里的叭嗒声,便往狭窄的人行道上避让,以免佩蒂帕特姑妈的斗篷·上更多的泥浆。一匹马拉着辆轻便马车慢慢驶来,她回过头看了看,心想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她就一定要请求搭车。马车驶近时,尽管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看到了防水油布下那个赶车人的脸,那块油布从他的下巴处一直遮掩到马车的挡泥板。那张脸有点面熟,所以她便走近街心想看个清楚,这时那人窘迫地轻咳了一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道:野哎呀,这不会是斯佳丽小姐吧!”

  “啊,肯尼迪先生!”她一边喊着,一边踩着泥水穿过街心,将身子靠在了满是污泥的车轮上,全然不顾那件斗篷会糟蹋成什么样子。“怎么会碰到你?真是高兴极了!”

  听到她说出这么毫不掩饰的热忱话,他高兴得脸都涨红了,连忙朝马车的另一侧吐了一口带烟叶汁的唾沫,敏捷地跳下了马车。他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便掀起油布扶她上了马车。

  “斯佳丽小姐,你孤零零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呀?你不知道近来这里非常危险吗?你浑身都淋湿了,来,用这条车毯把脚裹上。”

  他像一只咯咯叫着的母鸡,围着她忙碌着,这时她听凭着他的摆布,乐得让人照料,让自己好好舒服一下。有个男人,哪怕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咯咯地叫着、责备着围着她转,她也觉得心里很惬意。特别是在刚刚受到瑞特残酷无情的对待后,她尤其感到安慰。哦,现在她离老家那么遥远,能见到一个老乡是多么让人高兴啊!她发现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那辆轻便马车也是新的。那匹马看上去还小,喂养得也很结实,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比他的年纪大多了,也就是说比起他那年跟手下人在塔拉庄园度圣诞夜时老多了。他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一双黄黄的噙着泪水的眼睛深陷在布满皱纹的松弛皮肤里。他那姜黄色的胡须稀疏了,上面还沾着一丝丝的烟叶汁,乱蓬蓬的,仿佛他老是在乱挠似的。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心情愉快,与斯佳丽随便从什么人脸上看到的那种悲伤、担忧、疲惫的神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城里。我上星期碰到过佩蒂帕特小姐,她并没说起你要来。有没有人一哦一塔拉有没有人跟你一块儿来呀?”

  他是在想苏埃伦,这老傻瓜!

  “没有,”她答道,把那块暖和的车毯往身上一裹,还一直把它拉到了脖子上围了起来,“就我一个人来的,事先也没跟佩蒂姑妈打招呼。”

  他吆喝着马,那马慢吞吞地朝前走着,还小心翼翼地在滑溜溜的街道上择路而行。

  “塔拉那边大家都好吧?”

  “哦,好,马马虎虎吧。”

  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但她觉得无话可说。由于刚才的惨败,她心情沉重,她惟一想做的事就是盖着这条暖和的毯子躺下,并对自己说:野现在不去想塔拉庄园的事了,等以后心情好一些再考虑吧。”她只需找个话题想法让他往下说,一直说到家门口,这样她自己就只用每隔一会儿含含糊糊地说声“真不错”或者“你真行”之类的话就可以了。

  “肯尼迪先生,真没想到会见到你。我知道,我是个坏姑娘,跟老朋友们都不来往,可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呀。记得有人对我说过你在玛丽埃塔。”

  “我在玛丽埃塔做生意,并且做了不少生意呢,”他说。“苏埃伦小姐有没有告诉你我住在亚特兰大?她告诉过你我开店的事吗?”

  她隐隐约约记得苏埃伦唠唠叨叨地说起过弗兰克和他开店的事,但她对苏埃伦说过些什么是从来不留意的。她只要知道弗兰克还活着,将来会把苏埃伦从她手里接过去就够了。

  “不,她一个字都没提起过呀,”她谎称道,“你开了一家店?你可真能干呀!”

  听说苏埃伦没宣布过这个消息,他略微有点儿感到伤心,但听了斯佳丽的几句恭维,心里又高兴起来。

  “是呀,我开了一家店,还经营得挺不错呢。人家都说我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他高兴得大笑起来,那种嗤嗤的笑声向来是斯佳丽讨厌的。

  好个自吹自擂的老傻瓜,她暗暗想道。

  “哦,肯尼迪先生,无论干什么你都会成功的。可你这家店又是怎么开起张来的呢?前年圣诞节见到你那会儿,你还说自己身无分文呢。”

  他粗声粗气地清了一下嗓子,把络腮胡子捋了捋,便神经质地露出羞涩的微笑来。

  “唔,说来话长,斯佳丽小姐。”

  谢天谢地!她想。或许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直说到家门口了呢。于是她大声说:野你说吧!”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到塔拉庄园来搜寻粮食的事吗?嗯,那以后不久,我就服现役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去参加真正的战斗,不当军需官了。当时实在也不再需要什么军需官了,斯佳丽小姐,因为我们当时巳经搜不到什么东西了,所以我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应该到第一线去才是。就这样,我在骑兵队里打了一阵子仗,后来我肩膀上挨了一颗子弹。”

  他露出很自豪的样子,斯佳丽便说:“真是可怕!”

  “哦,那没什么,只不过伤了点皮肉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受伤后,我就被送到南方的一个医院去了,谁知伤口正要痊愈的时候,北方佬的骑兵冲了过来。哎呀,那时可真紧张啊!我们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凡是能动的人全都去帮忙把军需品和医疗设备送到火车站运走。我们正要把一列火车装满时,北方佬的骑兵从城的一头冲进来了,我们就尽快往城的另一头跑。嗨,那情景可惨了!我们坐在火车顶上,眼睁睁地看着北方佬焚烧我们不得巳留在车站上的那些军需品。斯佳丽小姐,他们烧毁了我们沿铁路堆放着的大约半英里长的物资。我们只是人逃了出来。”

  “哎呀,太可怕了!”

  “可不是吗?真是可怕。那时候我们的人都回到了亚特兰大,所以火车也就开到这里来了。哦,斯佳丽小姐,没过多久,战争便结束了一嗯,当时像瓷器呀、小床呀、床垫呀、毛毯呀什么的多的是,就是没人来认领。我看它们大概是属于北方佬的。我想这是投降的条件规定的吧,你说是不是·”

  “嗯,”斯佳丽漫不经心地答道。那时她身上巳经暖和起来,便略微感到有点睡意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当时做得对不对,”他有点抱怨说。“不过依我看,这些东西对北方佬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会把它们一把火烧掉的,而我们的人过去可是花了许多钱才添置起来的呀。所以当时我觉得它们仍然应该归南部邦联或者是南部邦联的公民所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

  “你能同意我的看法,我真高兴,斯佳丽小姐。不知怎么,这事儿我一直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许多人对我说:‘哦,把这事忘掉吧,弗兰克。’可我就是没法忘掉。如果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就会抬不起头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其实她连这个老傻瓜在说些什么都没弄明白,只知道他在说什么跟自己的良心作斗争。像弗兰克·肯尼迪这把年纪的人,应该明白别去管那些不相干的闲事。谁知他总是这么神经过敏、大惊小怪、婆婆妈妈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刚投降那会儿,我身边一共才十块银币,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把我在琼斯博罗的房子和店铺弄成了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那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用那十块钱给五角场的铺子盖了个房顶,把那些医院设备都搬到里面去卖。那些床呀、瓷器呀、床垫呀什么的,人人都是用得着的,我卖得很便宜,因为我不仅把这些东西当成自己的,也把它们当成是大家的。不过我还是赚了几个钱,又去采购了一些东西,那家店倒也生意兴隆。我看如果货物周转得快的话,我准会赚大钱。”

  听到“钱”字,斯佳丽立刻头脑清醒地把注意力重又转回到他的身上。

  “你赚了钱?”

  他见她来了兴致,便显得格外热情。他这一生遇见过的女人,除了苏埃伦之外,对他都不过是礼节上的敷衍罢了,现在这个曾经是美人儿的斯佳丽,居然对他说的事情如此感兴趣,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于是他让马走慢了些,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马车到家之前谈完自己的经历。

  “但还算不上是百万富翁,斯佳丽小姐。比起我过去的钱财,我现在拥有的简直微不足道。可是我今年居然也攒了一千块钱。当然,我得花五百块钱去办新货、修店面、付租金。不过,我还是净赚了五百,现在生意是越来越兴隆了,明年我能净赚它两千块。这两千我肯定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你看,我还在办别的事儿呢。”

  听他谈到钱,她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她让自己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将身子稍稍向他挪过去了点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放声大笑,将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谈这种生意上的事,让你厌烦了吧,斯佳丽小姐。像你这样的美人儿是没有必要懂什么生意经的。”

  这个老傻瓜!

  “哦,我知道自己对生意经是一窍不通,可我还是非常感兴趣的!请你把生意上的事全讲给我听听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向我解释嘛。”

  “好吧,我刚才说的另一件事是指锯木厂。”

  “什么?”

  “一个锯木头、做木板的工厂。现在我还没有把它买下来,可是我会买的。有个叫约翰逊的,他有一个厂子,就在桃树街的那一头,他急于要把它卖掉。他急需现钱,所以打算把这个厂子卖掉,还愿意留在厂里帮我经营,由我每星期给他付工钱。这厂是这一带剩下的少数几家厂之一,斯佳丽小姐。北方佬把大多数工厂都给毁了。现在谁要是拥有一家锯木厂,就像是有了一座金矿,因为这年头木材的价钱可以随你开。北方佬把这里许许多多房子都给烧了,人们住房紧张,现在人人都拼命在想盖新房呢。可是他们没法弄到足够的木材,要搞到木材可费神了。眼下人们都在往亚特兰大涌,都是些从乡村里来的人,现在乡下没黑人,他们没法靠种庄稼发财了。还有些北方佬和提包客,也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他们嫌剥削得我们不够,还来敲骨吸髓。跟你说,这亚特兰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大城市。他们建房子得用木头呀,所以我打算尽快买下这锯木厂一也就是说,等我收回一部分欠账就买。到明年这时候,关于钱的事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一我想你也明白,我干吗急着要挣钱吧,是不?”

  他的脸又红了,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是在想苏埃伦呢,斯佳丽鄙夷地想。

  有一会儿,她曾考虑开口向他借那三百块钱,但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会显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吞吞吐吐,并找出各种借口,但就是不会借给她这笔钱。这钱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有了这钱到明年春天他就可以娶苏埃伦了曰但若是把这钱借出去了,婚期就会无限期地耽搁下去。即使她能激起他的同情心,并且增强他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而让他同意借这笔钱,她知道苏埃伦也决不会同意的。苏埃伦现在是越来越着急,她觉得自己都快成老姑娘了,所以凡是延误她婚姻的事,她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的。

  那个啰啰嗉嗉、只知怨天尤人的姑娘究竟用了什么法术,竟使这个老傻瓜这么迫不及待地去为她建个安乐窝?苏埃伦不配有这样痴情的丈夫,也不配拥有店铺和锯木厂。一旦她有了钱,她一定会高高在上,让人受不了,她决不会拿出一个子儿来帮助维持塔拉庄园。苏埃伦就是那种人!她会觉得离开塔拉庄园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要她自己有漂亮衣服穿,她的姓名后面有“太太”这个称呼,即使塔拉庄园为了付税款而抵押给了别人,或是被烧成平地,也与她不相干。

  一想到苏埃伦的终身有了着落,而她自己与塔拉庄园今后却朝不保夕,斯佳丽顿时怒火中烧,觉得人生实在太不公平了。她赶忙把脸转向马车外,对着泥泞的街道,免得让弗兰克看见她的脸色。眼看她将失去一切,而苏埃伦却一突然间,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决不让苏埃伦得到弗兰克和他的店铺以及锯木厂!

  苏埃伦不配得到这一切。这一切应属于她。她想到了塔拉庄园,回忆起乔纳斯窑威尔克森那条狠毒的毒蛇当时站在门前台阶下的情景,她便决定抓住这条浮在她人生沉船上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瑞特虽巳让她失望,但老天爷却把弗兰克赐给了她。

  然而,我是否能得到他呢?她茫然地望着雨景,握紧了拳头。我能否让他忘记苏埃伦而与我结婚呢?我刚才就差点儿让瑞特向我求婚,我看我准能征服弗兰克!她转向他,眨巴着眼睛。他确实长得不漂亮,她思量道,他那口牙齿太难看了,还满嘴口臭,他的年龄可以做我父亲了。再说,他这个人很神经质,既胆小又窝囊,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比这更令人厌恶的了。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跟他一起生活要比跟瑞特好些。他比较容易控制。总而言之,一个巳落到了叫化子地步的人,哪里还能挑肥拣瘦呢。

  她丝毫没有因为他是苏埃伦的未婚夫而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她是在道德全面崩溃后才到亚特兰大来见瑞特的,抢自己妹妹的情人似乎巳不值得大惊小怪,眼下这种时候哪儿还顾得上为这种事烦恼呢?

  这个新希望一萌发,她的脊梁骨又昂然挺直了,也忘记了那又湿又冷的双脚。她眯起双眼紧盯着弗兰克,这似乎令他感到有点吃惊。但是她又连忙低下了眼睛,因为她想起瑞特说过的话:野我记得用手枪跟别人决斗的时候,对手就站在二十步之外,他那双眼睛……这种眼神是决不会在男人心里引起热情来的。”

  “怎么了,斯佳丽小姐?你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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