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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斯佳丽在最底下的一级梯阶上坐下,想让自己定下神来,可是思绪却又回到了老问题上院昨天的仗不知打得怎么样了,今天的战局也不知进展如何?仅数英里外,两军将士正杀得天昏地暗,然而这里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真真奇怪!现在如此冷落的市面上简直鸦雀无声,跟那天桃树溪之战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佩蒂姑妈家的宅子是亚特兰大最靠北的几座房子之一,战斗则不知在南边什么地方进行着,这儿既没有增援部队急行军匆匆而过,也看不见救护车和一队队脚步踉跄的伤员过来。她估摸着这样的景象大概正在城南出现,于是她为自己总算没住在那边而感谢上帝。只可惜除了米德和梅里韦瑟两家外,住在城北这一带的人都逃难去了。这使她感到十分寂寞冷清。她多么希望此时彼得大叔能在这里,那就可以派他到司令部去打听消息了。要不是被玫兰妮给拖住,她会自己立刻到市内去了解情况。然而,在米德太太过来之前,她不能离开。米德太太怎么还不来?普莉西又到哪儿去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前门廊上不耐烦地眺望着,可是米德家的房子在街道背阴处的一个拐弯的后面,所以斯佳丽一个人也看不见。隔了好长时间,普莉西才出现。就她一个人,慢慢腾腾地走着,好像闲得慌似的,把裙子扭来扭去,还频频回头看自己有多美。

  “你走得比乌龟爬还慢,”普莉西一推门进来,斯佳丽劈头就给她一顿抢白,“米德太太怎么说·

  她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她不在家。”普莉西说。

  “她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是这么回事,小姐,”普莉西津津有味地一个字一个字拖着长腔答道,以此衬托她带回来的消息意义重大。“她家的厨娘告诉我说,今天一大早米德太太就得到消息,说菲尔少爷受伤了,米德太太便赶紧坐上马车,带上塔尔博特老头和贝特西一起去接他回家。厨娘说,菲尔少爷伤得很重,米德太太大概不会考虑到这儿来了。”

  斯佳丽瞪着普莉西,恨不得抓住她使劲摇晃几下。黑人总是带来了坏消息还那么扬扬得意。

  “算了,别像个傻瓜似的站在这儿。你到梅里韦瑟太太那儿去,请她自己或派她家的黑妈妈来一趟。这就去,快走吧。”

  “她也不在家,斯佳丽小姐。刚才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到那儿去跟她家的黑妈妈问声好。东家都出门去了。正屋的门也上了锁。想必是到医院去了。”

  “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听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派你到哪儿,你就到我说的地方去,路上不许停下来再跟什么人‘问’什么‘好’。你去一”

  斯佳丽不知该派她上哪儿去,只得停住,在脑子里苦苦搜索着。留在城里的朋友中还有谁能帮助她们呢?这时她想到了艾尔辛太太。不用说,在这些日子里艾尔辛太太并不喜欢斯佳丽,但对玫兰妮却一向有好感。

  “你去找艾尔辛太太,把这里所有的事情对她好好讲清楚,然后请她到这儿来。还有,普莉西,你仔细听着。兰妮小姐就要生孩子了,随时可能用得着你。你马上去,快去快回。”

  “是,小姐。”普莉西应道,然后转过身子,沿着庭前小径慢悠悠地往外走,那步子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快点,真是急惊风碰上了慢郎中!”

  “是,小姐。”

  普莉西做出快步走的样子,其实跟原来几乎没差别。斯佳丽回到屋里,上楼见玫兰妮之前,她又想了一下。她得向玫兰妮解释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如果玫兰妮知道了菲尔·米德身负重伤,会心烦意乱的。算了,还是撒个谎把这事儿搪塞过去吧。

  她走进玫兰妮的房间,发现托盘里的早餐原封未动。玫兰妮侧着身子,脸色煞白。

  “米德太太到医院去了,”斯佳丽说,“不过艾尔辛太太过一会儿就来。你疼得厉害吗?”

  “不是很厉害,”玫兰妮没说实话,“斯佳丽,你生韦德花了多长时间?”

  “没花什么时间,”斯佳丽兴致勃勃地答道,其实她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当时我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跑回屋里去。妈妈说院这太不成体统了,简直跟女黑奴生孩子差不多。”

  “我巴不得也能像女黑奴一样。”玫兰妮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可是一阵剧痛使她的五官都变了样,笑颜顿时消失了。

  斯佳丽低头看了看玫兰妮狭窄的臀部,明知顺产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还是用宽慰壮胆的口吻说院野哦,这的确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

  “我知道这并不可怕。我想大概是我比较胆小的缘故吧。艾尔辛太太是不是马上就来?”

  “是的,马上就来,”斯佳丽说,“我下楼去拿点儿凉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实在是太热了。”

  她一边打水,一边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口去看看普莉西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莉西连个影子都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大汗淋漓的玫兰妮擦了擦身子,再把她长长的秀发梳理了一番。

  足足过了有一个小时,她才听到街上有黑人拖着脚步的声音。她到窗口一看,只见普莉西正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路仍和先前一样身子扭个不停,脑袋一晃一晃的,那副拿腔作势的德行就像在一大群看得出神的观众面前表演。

  “这个小贱人,总有一天我要用鞭子狠狠抽她一顿。”斯佳丽恶狠狠地想着,急忙下楼迎了上去。

  “艾尔辛太太在医院。她家的厨娘说院今天清晨火车送来了大批伤兵。这会儿厨娘正在做汤,准备往那儿送。她说一”

  “别管她说的这些事了,”斯佳丽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便打断了她的话,“系上一条干净围裙,你赶快到医院去一趟。我马上给你写一张条子,你去交给米德大夫;要是他不在,你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其他随便哪位大夫都行。这次你要是胆敢不赶紧回来,小心我活扒了你的皮。”

  “是,小姐。”

  “另外,随便向哪位先生打听一下前线的消息。如果他们不知道,你就到火车站去一趟,问问运伤兵来的火车司机。问问他仗是不是在琼斯博罗那一带打。”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普莉西的黑脸上顿时惊恐万状,“莫非北方佬巳经打到塔拉庄园了,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所以我叫你去打听一下消息。”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他们会怎么样我妈呢?”

  普莉西忽然开始放声大哭,斯佳丽本来就坐立不安,现在越发心烦意乱了。

  “别哭!会让玫兰妮小姐听见的。你这就去换一条围裙,快!”

  在她的连声催促下,普莉西急忙朝里屋走去,斯佳丽赶紧草草在杰拉尔德最近一封来信的页边写了几句话一整幢房子里只找得到这么一张纸。当她把便条折起来让页边处于醒目位置时,瞥见了杰拉尔德写的只言片语院野你母亲一伤寒一无论如何一不能回家一”斯佳丽差点儿要哭出声来了。要不是为了玫兰妮,她一定会立即回家去的,哪怕全程都得步行也不在乎。

  普莉西把信紧紧握在手里走了,这一次倒是小跑,于是斯佳丽回到楼上,正想编一套比较可信的谎话以解释艾尔辛太太为什么来不成。然而玫兰妮却并没发问。她仰卧在床上,神情安详,和颜悦色。见她如此平静,斯佳丽倒也感到了些许安慰。

  她坐下来,尝试着想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对塔拉庄园的担忧以及北军也许会打赢这一前景,像利锥般猛剌她的神经。她想象着埃伦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象着北军巳攻人亚特兰大,疯狂地烧杀抢掠。而伴随着这万千思绪的始终是远方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那声波滚滚涌人她的耳中,在心里掀起阵阵恐惧的激浪。后来,她实在没心思再闲扯下去了,便把飘忽不定的目光转向窗外炎热而沉寂的街道以及蒙着尘土纹丝不动的树叶。玫兰妮也不做声,只是那安详的面容不时被阵痛拉扯得变了形。

  每次阵痛过后,她总是说院野这事儿确实没什么可怕的。”斯佳丽知道她在撒谎。看着她如此默默地强忍疼痛的样子,斯佳丽宁可让她大声尖叫。斯佳丽明白自己应当怜惜玫兰妮,然而不知为什么对她竟没有一星半点的恻隐之心。她自己的忧虑巳把她的心扯得支离破碎。有一次她朝玫兰妮痛得变了形的脸瞪了一眼,心想院野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得由我在这儿陪玫兰妮?我跟她没有共同点,我恨她,甚至愿意看到她死。没准儿我这个愿望还真能实现,而且大概不用等到天黑。”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忐忑不安地害怕起来。希望某人死是不祥之兆,几乎与诅咒某人同样不吉利。小时候她常听黑妈妈说诅咒像小鸟,打几个转转又还巢。于是,斯佳丽又急忙默默祈祷玫兰妮不要死,口中急切地一连串说个不停,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后来,玫兰妮伸出一只发烫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必费神给我说话解闷,亲爱的。我知道你的心事很重。实在抱歉,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斯佳丽又不吭声了,但她没法安安稳稳地坐着。万一大夫、普莉西都不能及时赶到,她该怎么办呢?她走到窗口朝下面街上望了望,随后又回来重新坐下。隔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从房间另一边的窗户往外望。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到正午,烈日高挂,暑气逼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蒙尘的树叶。玫兰妮的阵痛巳开始加剧。她长长的秀发浸透了汗水,睡袍贴着身体,到处可见一块块湿斑。斯佳丽用海绵给她擦脸,虽没说话,心里却怕得要命。上帝啊,倘若那孩子在大夫来到之前就出生了,那可如何是好?对接生助产,她可是一窍不通的。这正是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担心会出现的急人的局面。她本指望,万一临时找不到大夫,或许普莉西能对付这样的局面。普莉西懂得如何接生。她自己也说过不止一次。可是普莉西跑到哪儿去了呢?她怎么还不回来?大夫为什么还不来?斯佳丽又一次走到窗口往外望。她侧耳细听,突然疑惑起来:远处的炮声似乎巳听不见了,这是真的还是错觉?如果炮声远去,那就意味着战斗离琼斯博罗更近了,那就是说一最后,她总算看见普莉西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沿街跑来,便把身子伸到窗外。普莉西抬头望见了斯佳丽,张嘴就要叫喊。她那张小黑脸上显露出极大的恐慌,斯佳丽一见此状,生怕她喊出什么凶信来把玫兰妮吓着,赶忙把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便离开了窗口。

  “我去拿点儿凉水。”她说着看了看玫兰妮凹进去的黑眼睛,竭力装出点儿笑容来。接着,她赶紧走出房间,并且小心翼翼地关好了房门。

  普莉西坐在过道里扶梯的最低一层台阶上大口大口喘气。

  “仗打到琼斯博罗了,斯佳丽小姐!听说我们军队吃了败仗。哦,天哪,斯佳丽小姐!不知我妈和波克会不会出事?哦,天哪,斯佳丽小姐!要是北方佬打到这儿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哦,老天爷——”

  斯佳丽急忙用手捂住普莉西那肥厚的嘴唇。

  “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声点!”

  是啊,要是北方佬来了,那该怎么办?塔拉庄园又会怎么样?她把这个想法坚决地推回到脑海中去,权且面对更紧迫的燃眉之急。如果她去想那些事,就会像普莉西一样尖叫大哭起来。

  “米德大夫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

  “我根本没见到他,斯佳丽小姐。”

  “什么?!”

  “没见到,小姐,他不在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和艾尔辛太太也不在那儿。一个男人告诉我说大夫在车库里。刚从琼斯博罗送来的伤兵都在那儿。但,斯佳丽小姐,我不敢到车库去一那儿有好多伤员都只剩下一口气了。我怕死人一”

  “那别的大夫呢·”

  “斯佳丽小姐,老天可以作证,我实在是没办法,他们谁也不愿看你写的字条。他们在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简直都像发了疯似的。一位大夫对我说:‘滚远点儿!别在这儿添乱!这里不知有多少人快咽气了,你还来扯什么生孩子。去找个女人帮帮你不就完了!’我只好东奔西走,照你的吩咐到处去打探消息,大家都说仗打到琼斯博罗了,所以我一”

  “你是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

  “是啊,小姐。他-”

  “现在,你仔细听我说。我去找米德大夫。你在这儿陪玫兰妮小姐,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要是敢把仗打到什么地方的事向她露出半点儿口风,我就把你卖给南边的人贩子,我一定说到做到。你也不要让她知道别的大夫都不肯来。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姐。”

  “把眼泪擦干,打桶凉水到楼上去。你用海绵给她擦擦。告诉她,我请米德大夫去了。”

  “她快生了吗,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大概是的,可我不懂。你比我要懂。上去吧。”

  斯佳丽从壁炉台上拿起宽边草帽往头上一戴。她照了照镜子,下意识地掠了一下散在帽外的几绺头发,但她并没看见镜中的自己。从她胸窝里泛起的阵阵细微的寒气,正往外冒,一直凉到正摸着自己面颊的指尖,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却汗流如柱。她快步出门,走到灼热的太阳下。太阳火辣辣的,剌得人睁不开眼。她沿着桃树街匆匆而行时,暑气使她两个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直跳。她听到街道前端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及至快到前面的莱登宅院时,她巳气喘吁吁,因为她的紧身褡系得太紧了,但她的步子并没有放慢。越往前走,那种喧嚣也就越响。

  从莱登宅院到五角场,街上人头攒动,活像一个刚被捣毁的蚂蚁窝。黑人们满街乱跑,惊慌失措;门廊上的白人小孩在那边坐着大哭大叫,没人照料。装满辎重的军车、满载伤员的救护车、堆满行李家什的马车充斥街道。老阿莫斯站在邦尼尔宅院的大门前,按住一匹巳套上车的马的辔头。见了斯佳丽,他两眼惊讶地睁得滚圆。

  “你还没走,斯佳丽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们家的老小姐正在准备行李。”

  “走?上哪儿去?”

  “只有上帝知道。小姐。反正得离开这儿。北方佬就要来了!”

  斯佳丽继续匆匆走着,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北方佬就要来了!她在卫理会教堂前停住脚,以便喘口气,等那颗评评乱跳的心平静一下。如果她不让自己定定神,弄不好非晕过去不可。就在她抓住一根路灯柱子以免摔倒时,一名军官骑马从五角场那边沿街疾驰而来。斯佳丽一阵冲动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喂,停下!请停下来!”

  那军官猛地一拉缰绳,他的坐骑竟被勒得前蹄腾空跃了起来。疲劳和紧张在军官脸上刻下了不少粗硬的线条,但他旋即摘去灰色的破军帽挥舞着行了个礼。

  “有何贵干,太太·”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吗?”

  “大概是的。”

  “你敢肯定?”

  “是的,太太。我敢肯定。半小时前司令部刚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电报。”

  “巳经打到琼斯博罗了?你能肯定?”

  “能肯定。用动听的诺言自欺欺人是毫无意义的,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这一仗我打输了,现在正全线撤退。’”

  “哦,上帝啊!”

  那军官俯视着斯佳丽,疲惫、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然后,他重又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啊,先生,请再等一会儿。那我们该怎么办?”

  “太太,这就很难说了。军队很快就要撤离亚特兰大。”

  “把我们扔给北方佬,一走了事?”

  “恐怕是这样。”

  马被靴剌一剌,四足像踩上弹簧似的跑开了,留下斯佳丽站在街心,脚脖子上盖着厚厚一层红色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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