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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斯佳丽看着杰拉尔德油灰色的面孔,竟然发现一这是斯佳丽平生头一次发现一他没刮脸,他一向容光焕发的脸上现在满是斑白的胡子碴儿。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走到斯佳丽身旁。斯佳丽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感觉院如果波克是一条狗,一定会把鼻子搁在她腿上的裙兜里,呜呜地叫着请求抚摩它的脑袋。

  “波克,还有多少黑人?”

  “斯佳丽小姐,那些个没良心的黑人都跑了,有几个还是跟北方佬走的,也有的一”

  “到底还有多少?”

  “有我,斯佳丽小姐,有黑妈妈。她整天在服侍两位小姐。还有迪尔西,她正在楼上,夜里由她负责陪着两位小姐。就我们三个,斯佳丽小姐。”

  原先一百名黑奴就只剩下了“我们三个”。斯佳丽费劲地扭动酸痛的颈脖抬起头来。她知道必须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着和镇定。令她惊讶的是,自己说出的话居然口气从容、语调自然,好像压根儿就没在打什么仗,只要她一招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召集十来个家奴。

  “波克,我饿极了。有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让他们拿走了。”

  “那,菜园子呢·”

  “他们把马放到菜园子里去了。”

  “连山坡上种的红薯也没了吗?”

  波克的厚嘴唇掠过一丝满意的微笑。

  “斯佳丽小姐,我把红薯给忘了。我想一定还在。那些北方佬从来不种红薯,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草根,所以一”

  “月亮就要出来了,你去刨一些来烤一下。有没有玉米面?有没有干豆?有没有鸡?”

  “没有,小姐。没有,小姐。他们把在这儿来不及吃掉的鸡,都系在马鞍子上带走了。”

  他们一他们一他们一究竟有完没完?他们烧,他们杀,难道还不够?还非要让妇女、儿童和可怜的黑人在劫掠一空的地方饿死?

  “斯佳丽小姐,有一些苹果,黑妈妈拿去藏在地窨子里了。我们今天就是吃的苹果。”

  “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刨红薯。对了,波克,我一我-头晕得厉害。酒窖里还有酒没有,哪怕黑莓酒也行!”

  “哦,斯佳丽小姐,他们一到,最先去的就是酒窖。”

  饥饿、睡眠不足、极度疲劳和精神上受到的沉重打击,混合成一种眩晕、恶心的感觉,突然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玫瑰花形状的雕花沙发扶手。

  “没有酒。”她木然地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酒窖里一排排数不清的瓶子。忽然,她的记忆被搅动了。

  “波克,爸曾把一只橡木桶埋在了葡萄棚下面,那桶玉米威士忌怎么样了?”

  波克的黑脸又掠过一丝微笑,这微笑洋溢着喜悦和钦佩。

  “斯佳丽小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我早巳把那桶酒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斯佳丽小姐,那种威士忌不好喝。它在地里才藏了一年,再说,小姐们喝威士忌怎么说也是不行的。”

  黑人实在是太蠢了!除了别人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们从不用脑子想想别的。北方佬却要解放他们。

  “这会儿本小姐正用得着它,爸也要。快去,波克,把那桶酒挖出来,再给我们拿两只酒杯来,还要一些薄荷和糖,我要调朱蕾普酒。”

  波克脸上露出责备的神情。

  “斯佳丽小姐,要知道,塔拉庄园巳经断糖很久了。薄荷也都让他们的马吃得精光,杯子也全被他们给打破了。”

  如果他再说一声“他们”,斯佳丽准会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她心想,她接着出声说道:“好吧,你赶紧去把威士忌拿来,快点。我们就喝没糖的。”波克刚转过身,她又说院“等一下,波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简直理不出个头绪……。哦,对了。我带了一匹马和一条母牛回来,母牛巳好久没挤奶了,一定胀得厉害;得给马松套、喂水。去叫黑妈妈照看母牛。让她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牛养起来。要是没东西喂玫兰妮小姐的宝宝,他会死的……”

  “兰妮小姐她一不能一?”波克知趣地没再说下去。

  “玫兰妮小姐没奶。”上帝啊,妈妈要是听到她这样说,一定会晕过去的!

  “那么,斯佳丽小姐,我的迪尔西会给兰妮小姐的宝宝喂奶的。我的迪尔西新近又添了个孩子,她的奶够两个孩子吃的。”

  “你们又添了孩子,波克?”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为什么要生那么多的孩子?不过,上帝并没有生下他们。是愚蠢的人们把他们生下来的。

  “是的,小姐,一个又大又胖的黑男孩。他一”

  “去叫迪尔西不用再待在我两个妹妹那儿了。我会照料她们的。叫迪尔西去喂玫兰妮小姐的宝宝,还要好好侍候玫兰妮小姐。让黑妈妈去照看母牛,再把那匹可怜的马牵到马厩里去。”

  “马厩没有了,斯佳丽小姐。他们把马厩拆了当柴火烧了。”

  “别再对我说‘他们’干了些什么。叫迪尔西去照料产妇和小孩。你,波克,去把那桶威士忌起出来,再刨些红薯来。”

  “可,斯佳丽小姐,没亮我怎么刨土?”

  “你不会用木柴当火把吗?”

  “哪儿还有木柴,全被他们一”

  “那你自己想办法……我管不着。我只要你把东西刨出来,而且要快。快去吧。”

  听到斯佳丽的嗓门变大,波克赶紧走了,屋里只剩下杰拉尔德父女俩。斯佳丽轻轻拍着父亲的腿。她发现那两条原先硬邦邦鼓着马鞍肌的大腿萎缩了许多。她必须设法把父亲从这种麻木的状态中拖出来,但她没有勇气询问母亲的事。这事只能等她做好了精神准备以后再说。

  “他们为什么没把塔拉庄园烧掉·”

  杰拉尔德莫名其妙地凝视了她片刻,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于是斯佳丽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一”他嗫嚅了一阵,“这房子做了他们的司令部。”

  “北方佬——在我们家·”

  她顿时觉得自己心爱的墙壁被玷污了。对她来说这房子是神圣的,因为埃伦曾在这里住过,但那帮人一那帮人一竟把这里做了司令部。

  “他们在这儿待过,我的女儿。我们先是看见河那边的十二棵橡树庄园浓烟滚滚,随后他们就来了。不过,哈妮小姐和印第亚小姐带着一些黑奴巳经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为她们担忧。可是我们没能去梅肯。你的两个妹妹病得那么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走。我们的黑奴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大车和骡子。就只剩下黑妈妈和迪尔西,还有波克了一他们没跑。我们没法带着你的两个妹妹和母亲去逃难。”

  “是啊,是啊。”决不能让他提起母亲。别的什么都可以谈。甚至可以谈谢尔曼将军曾经拿这间屋子一母亲的账房一做司令部。谈什么都行。

  “当时北方佬正在琼斯博罗推进,准备切断铁路线。他们从河边来到大路上,成千上万的人,大炮和马匹也有好几千。我走到前厅去见他们。”

  “哦,好样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斯佳丽心中暗暗为父亲感到骄傲院杰拉尔德站在塔拉的台阶上面对强敌,好像有一支军队在他背后呐喊助威,而不是在他前面耀武扬威。

  “他们让我趁早离开,说要烧房子了。我说除非把我也一起烧了。我们不能走一两个女孩子有病,还有你母亲……”

  “后来怎么样了?”他干吗老是把话头转到埃伦身上去?

  “我对他们说,这房子里有伤寒病人,搬动病人等于送她们的命。他们要烧房子就得连我们一起烧掉。反正我是决不离开……决不离开塔拉……”

  他的话音渐渐归于沉寂,眼睛无神地环顾四壁。斯佳丽明白,杰拉尔德背后站着一大群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在几亩薄地上,他们宁可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园,因为他们曾在那里生活、耕作、恋爱、繁衍生息。

  “我说,他们要想烧房子除非把三个垂死的女病人一起烧掉。要我们离开此地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位年轻的军官一是位君子。”

  “北方佬会是君子?你说什么呀,爸!”

  “是位君子。他骑马出去了一会儿,就带着一名上尉军医回来了,那军医看了你两个妹妹和你母亲的病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方佬到她们房间里去?”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是他救了你两个妹妹。当时苏埃伦血出得很厉害。那位大夫心地好极了。他向上司报告说这里有病人,所以他们没烧房子。一位将军和他手下的一些人住了进来。他们占用了所有房间,只除了病人那一间。士兵们……”

  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太累了,需要喘口气。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下沉沉地向胸前挂下一道道宽松的肉裥。他好不容易才重又说起话来。

  “士兵们在房屋的周围扎营,棉花地、玉米地里到处都有营帐。牧草地也都成了一片蓝色,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那天夜里点起的营火有上千堆。他们拆下了栅栏生火做饭,后来又拆了干草棚、马厩和熏肉房。他们宰牛、杀猪、杀鸡,甚至杀了我的火鸡。”这么说,杰拉尔德珍爱的那些火鸡也完了。“他们什么都要,就连画像也拿走了,还有好多家具、瓷器……”

  “那些银餐具呢?”

  “波克和黑妈妈把银餐具藏起来了,可是我记不起藏在哪儿了,或许是在井里,”杰拉尔德的语调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北方佬就从这儿一从塔拉一指挥打仗,整天都是闹嚷嚷的人声、来来往往的马蹄声。后来大炮就在琼斯博罗打响了一那声音就跟打雷一样,连你两个病重的妹妹都能听见,她们翻来覆去地说院‘爸,你想想办法让这雷别打了。’”

  “那么……妈妈呢?她知不知道北方佬在我们家里。”

  “她一直人事不省。”

  “谢天谢地。”斯佳丽说。上帝总算没让她遭那份罪。母亲始终不知道,也没听到敌人就在楼下的几间屋子里,始终没听到琼斯博罗的炮声,始终不知道她苦心经营的这片土地巳被北方佬踩在脚下。

  “我很少见到他们,因为我一直待在楼上你两个妹妹和你母亲那儿。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位年轻的军医。他人很好,非常善良,斯佳丽。他整天忙着治疗伤员,完了以后总要来看看我们的病人。他还留下了一些药品。后来,他们的军队就继续向前推进,临走时他对我说,你两个妹妹会好起来的,可是你母亲……他说,她过于虚弱,怕是熬不过去了。他说她巳经把自己的精力都掏空了在接下来的静默中,斯佳丽可以清楚地想象到母亲病倒前最后几天的模样,她虽瘦弱,却是塔拉庄园的精神支柱,她废寝忘食地照顾孩子、努力工作、忙这忙那,让别人吃饱睡好。

  “他们后来就开拔了。他们后来就开拔了。”

  杰拉尔德半晌没有出声,然后摸索着找女儿的手。

  “我真高兴你回家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后门廊上传来了摩擦的声响。可怜的波克四十年来巳训练有素一进屋前先擦干净鞋底,一甚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也不忘规矩。他小心地抱着两个葫芦走了起来,从葫芦中洒出来的几滴威士忌巳先于他把浓烈的酒香送进了室内。

  “被我洒了不少,斯佳丽小姐。把酒从桶孔放出来往葫芦里灌可真不容易。”

  “干得很好,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中接过一个湿漉漉的长柄葫芦,冲人的酒味使她皱眉缩鼻。

  “喝吧,爸。”她说着把那个奇形怪状的威士忌容器放到了杰拉尔德手里,又从波克那里接过第二个葫芦一盛水的。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举起酒葫芦,发出很大的声响喝起来。斯佳丽把水葫芦递给了他,可他摇了摇头。

  斯佳丽从父亲手里取过威士忌放到了自己嘴边,见父亲的一双眼在注视着她,她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知道,大家闺秀是不该喝烈性酒的,”她直截了当地说,“但我今天不做大家闺秀,爸,再说今晚我还有事情要做。”

  她把酒葫芦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很快地喝了下去。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呛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又喝了一口,接着又把葫芦举到嘴边。

  “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说,这是斯佳丽回来后听到父亲说的第一句口气严厉的话,“够了。你不了解酒性,这种酒会使你晕头转向的。”

  “晕头转向?”她发出一阵颇有些失态的大笑。“晕头转向?我但求能醉得不省人事。我巴不得酩酊大醉,把这一切统统忘掉。”

  她又喝了一口,一股热流在她的血管里缓慢地流动,渐渐地流遍全身,直到她的指尖都觉得火辣辣的。这股可心宜人的火产生的感觉可真是妙不可言。这火甚至能渗透她那颗冰封的心,精力重又回到了她的体内。斯佳丽看着父亲困惑而又痛苦的神情,再次拍了拍他的膝盖,努力做出一向能博得他欢心的那副涎皮赖脸相来。

  “这酒哪会让我晕头转向呢,爸?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把克莱顿县最沉稳的头脑传给我了吗?”

  杰拉尔德看着女儿倦怠不堪的面容,几乎忍俊不禁。威士忌也在使他兴奋起来。斯佳丽把酒葫芦递给了他。

  “再喝一点,然后我带你上楼,让你睡觉。”

  斯佳丽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哟,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吻,对父亲可不能用这样的腔调。她这是目无尊长。然而杰拉尔德听了倒是正中下怀。

  “对,让你睡觉,”斯佳丽改用轻松的语气补充说道,“我再给你喝一口,没准儿把葫芦里的全给你,然后让你去睡觉。你需要睡觉,有凯蒂·斯佳丽在,你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喝吧。”

  杰拉尔德很听话地又喝了一口,斯佳丽把胳膊伸到他腋下,扶他站了起来。

  “波克……”

  波克一只手拿着葫芦,另一只手挎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斯佳丽拿起烛光摇曳的蜡台,于是三个人慢慢地穿过黑洞洞的过道,登上螺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埃伦和卡丽恩合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在梦中不停地翻着身,还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屋子里有股很难闻的气味,因为惟一的光亮来自浸在一碟猪油里点着的用破布条捻成的灯芯。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房内充斥着病房的气息、药物的味儿、猪油的恶臭,斯佳丽刚打开房门,这股浑浊的空气就差点儿把她熏倒。也许医生会说,病人不能吹风,但她要是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的话,就必须换换空气,否则非得闷死。于是她把三扇窗统统都打开了,橡树叶和泥土的清香弥漫进来,然而种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在这紧闭的室内巳陈积了好几个星期,这点儿新鲜空气一时哪能把它们驱散。

  卡丽恩和苏埃伦躺在一张很高的四柱大床上,斯佳丽回想起美好的过去,那时她们常在这张床上一起说悄悄话,如今她俩形容憔悴,面无血色,睡眠断断续续,醒来就直愣愣地睁大眼睛说胡话。屋角放着一张拿破仑时代流行的空单人床,两端都有雕饰,那是埃伦从萨凡纳带回来的。埃伦生病时就是躺在这张小床上。

  斯佳丽在大床旁坐下,木然凝视着两个妹妹。威士忌注人很久没进食的空腹恶作剧起来。她时而觉得两个妹妹变得很小,与她隔得很远,她们传到她耳朵里的声音像是嗡嗡的虫鸣。时而又觉得她们变成了庞然大物,似闪电般向她扑过来。她太累了,累得无以复加。要是让她躺下,她可以一连睡上好几天。

  她真想倒头就睡,想在醒来时感觉到埃伦轻轻摇她的臂膀,说院野时间不早了,斯佳丽。你怎么能懒成这样!”然而,再也不能这样了。要是埃伦还活着该多好啊!要是有一个年纪比她大、见识比她广而又没像她那样精疲力竭的人,她就可以去求助,可以依偎在那人的膝上,可以把沉重的负担卸到那人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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