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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你要是不去,我就把你卖给奴隶贩子。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妈,再也见不到你认识的人了,我要把你卖掉,让你种地去。快走!”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一”

  在女主人的不断驱使下,普莉西只好从台阶上走下去。只听得前门咔嗒一声,斯佳丽在后面喊道:

  “快跑哇,你这磨磨蹭蹭的笨蛋!”

  她听见普莉西开始小跑的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这声音便在柔软的泥地上远去、消失了。

  普莉西走后,斯佳丽疲惫地走到楼下过道里点了盏灯。整栋房子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整个午间的暑气都留在房屋里了。她的麻木状态此刻巳有所消退,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过,只喝了一汤匙玉米粥,于是便拿着灯走进厨房。炉灶下的火巳熄灭,可屋子里仍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发现烤锅内有半块变硬的玉米饼,马上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她一边吃着一边继续搜寻,看有没有其它食物。罐子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及把粥盛到碗里,就用一把烹调用的大勺子舀着吃。玉米粥什么味道也没有,但她实在饿极了,也懒得再去找盐。吃了满满四大勺以后,她才觉得这儿实在太热,这才一手举灯,一手拿着没吃完的玉米饼,走出厨房来到过道里。

  她心知应当上楼去陪伴玫兰妮。要是有什么事,玫兰妮是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的。然而,又要让她到挨过了这么多噩梦般时光的那间屋子里去,只要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恶心。即使玫兰妮马上要死了,她也鼓不起勇气回到楼上去。但愿永远不用再跨进那个房间。斯佳丽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重又回到前门廊。这里凉快多了,虽然夜色沉浸在软绵绵、暖烘烘的空气之中。她在台阶上坐下,油灯投下一圈微光,她继续啃那块玉米饼。

  啃完玉米饼,她觉得有点儿力气了。随着体力的恢复,恐惧又开始不断地噬咬她。街上远远传来模糊的声响,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除了声音忽高忽低之外,她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她探过身子凝神静听,可是很快就觉得肌肉因紧张而酸痛。此刻她最盼望听到马蹄的喟喟声,看到瑞特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的眼神并笑她被吓成这个样子。瑞特会把她们带走的,会把她们带到别的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儿。哪儿都行,她不在乎。

  就在她侧耳聆听市内动静的时候,树梢出现了一片淡淡的红光。她愣住了,眼看那片红光越来越亮。黑暗的天空先是一片粉红,继而转为深红。猛然间,只见树顶上方一条巨大的火舌高高升向空中。斯佳丽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打起鼓来,简直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北方佬来了!她知道他们巳经来了,此刻他们正在烧城。火光看来在市中心的东侧。火舌越蹿越高,很快就在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前扩展成红彤彤的一大片。看样子好像有整整一个街区在燃烧。刚刚起了一阵微弱的热风,所以还有燃烧的气味向她这边飘来。

  斯佳丽飞步上楼来到自己房间,探身窗外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天空是一片可怕的血红色,大团大团的涡状黑烟腾空而起,形成汹涌的云涛在火焰上空翻滚。现在烟味儿更浓了。她的脑海里这时左奔右突乱成了一团:这火会不会很快就蔓延到桃树街来把这栋房子烧掉?北方佬是不是马上会冲进来收拾她?她该逃往哪儿?该怎么办?好像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叫,她感到心慌意乱、天旋地转,不得不扶住窗台,以免摔倒。

  “我得想个办法,”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一定得想个办法。”

  但是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仿佛一群受惊的蜂鸟四处乱窜,刚闯进脑海又飞出去了。就在她扶着窗台站着的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冲她的耳膜,这比她听到过的任何炮声都响。冲天的烈火撕裂了夜空。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大地在摇动,她头顶上的窗户玻璃先是格啷啷一阵晃荡,随后乒乒乓乓在她的周围碎落了。

  震破耳膜的爆炸接连不断,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响不断、凶焰肆虐、大地颤栗的炼狱。火星像喷泉一般向空中喷射,然后懒洋洋地穿过猩红色的大团烟云徐徐落下。她依稀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但她并没在意。这会儿她巳无暇顾及玫兰妮。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恐惧像她看到的火焰一样迅速地在血管里漫延。此刻她是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孩子,只想把脑袋埋在母亲的两腿间,不愿看见眼前的景象。她多么希望这时候能在自己的家里!在家里,在母亲身边。

  透过这片震颤神经的轰鸣声,她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种惊慌失措、一步三跨冲上楼来的脚步声,夹杂着像一条失群的猎狗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普莉西闯进屋来,径直扑到斯佳丽跟前,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仿佛要把她的肉一片片掐下来。

  “北方佬一”斯佳丽惊呼。

  “不,小姐,是我们自己人!”普莉西边喘边嚷道,她的指甲更深地掐人了斯佳丽的胳膊。“他们在烧铸铁厂,烧军需仓库,烧货栈,哦,上帝啊,斯佳丽小姐,他们还把七十车皮的炮弹和火药统统给引爆了,主耶稣啊,我们眼看全都要被烧死了!”

  她重新开始尖声哭叫,还使劲掐斯佳丽的胳膊,斯佳丽是又痛又火,忍不住喊了起来,并甩掉了她的手。

  北方佬还没进城!要跑还来得及!于是斯佳丽又定下神来重新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如果我定不下神来,”她心想,“我会像一只被开水烫着的猫那样没命地叫喊!”看到普莉西吓成这样一副可怜相,倒有助于斯佳丽恢复镇静。她抓住那黑丫头的双肩晃了几下。

  “别再这么嚎丧了,好好说话。北方佬还没来呢,你这蠢东西!你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怎么说?他来不来?”

  普莉西总算停住了哭喊,但她的牙齿却在上下打颤。

  “是的,小姐,我总算找到他了。是在一间酒吧里找到的,正像你说的那样。他一”

  “别管是在哪儿找到的。他来不来?你有没有告诉他让他坐他的马车来?”

  “天哪,斯佳丽小姐,他说我们的人赶走了他的马车去拉伤兵了。”

  “上帝呀!”

  “不过他要来一”

  “他怎么说的?”

  普莉西缓过一口气来,稍稍定了定神,不过她那对眼珠子仍睁得大大的滴溜溜转个不停。

  “对,正像你对我说的,我在一间酒吧里找到了他。我站在外边喊他,他走了出来。我见了他,刚要跟他说话,这时我们的兵把迪凯特街的一个货栈给炸了,火一下子烧得满天通红。他说:‘快来!’就一把抓住我往五角场跑。到了那里,他才问:‘有什么事?快说!’我把你的话告诉了他,我说:‘巴特勒船长,赶快去,把你的马车也赶去。玫兰妮小姐生了个孩子,斯佳丽小姐急着要逃出城去。’他说:‘她打算逃到哪儿去?’我说:‘我不知道,先生,不过你一定得去,因为北方佬就要进城了,她要跟你一起走。’他笑了起来,说他的马车巳经给拉走了。”

  听到这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斯佳丽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真够蠢的,竟然没有想到军队撤离时自然要把城里余下的车辆和牲口统统带走。她一时气懵了,连普莉西在说些什么也没顾上听。但她旋即又打起精神来听普莉西说完经过。

  “后来他又说院‘你去告诉斯佳丽小姐,让她放心。我会给她从军队里偷一匹马来的,哪怕就剩一匹了,我也要弄到手。’他还说:‘偷马我可不是个生手。你告诉她,即使我因此而被枪毙,也一定要为她弄到一匹马。’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然后催我赶紧回家。我刚要撒腿跑,就又听到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我差点儿当场就摔倒了,他对我说:‘别害怕,那只不过是我们的人在炸弹药库,不让北方佬得到一’”

  “他要来?还会带一匹马来?”

  “他是这么说的。”

  斯佳丽宽慰地出了一大口气。只要还有办法一不管什么办法一能弄到马,瑞特·巴特勒一定会弄到的。瑞特就有这样的能耐。只要他能带她们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她什么都可以原谅他。逃出去!有瑞特在就不怕了。瑞特会保护她们的。感谢上帝送来了瑞特!看到了脱险的前景,她转而着手去具体安排。

  “叫醒韦德,给他把衣服穿好,再拿几件我们各人的衣服出来。都装在小箱子里。别告诉玫兰妮小姐说我们要走。先别说。用两条厚毛巾把小宝宝裹起来,别忘了带他的小衣服和尿布。”

  普莉西仍牢牢抓着斯佳丽的裙子,直翻白眼。斯佳丽猛推了她一下她才松手。

  “快点。”她喝道,于是普莉西像只野兔似的一溜烟跑了。

  斯佳丽心里明白,她应当去安慰一下玫兰妮,那持续不断的巨响和照亮夜空的火光,想必巳把产妇吓得不省人事了。这景象、这声音简直就像世界末日巳经来临了。

  然而,斯佳丽还是鼓不起勇气回到那间屋子里去。她跑到楼下,打算把佩蒂帕特小姐去梅肯避难时留下的瓷器和小件银器收拾一下。可是,到了餐厅,她两手哆嗉得厉害,竟把三只盆子掉到地上打碎了。她跑到过道去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餐厅里,接着又把银器稀里哗啦掉在了地板上。她的手碰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掉下来。匆忙中,她在破地毯上一滑,重重地摔了一跤。但很快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甚至都没感到疼。她听见普莉西像匹野马似的在楼上跑来跑去,这声音简直要让她发疯了,因为她自己也在楼下东奔西跑,不知在忙些什么。

  她大概是第十次跑到过道上,不过这次她没有回餐厅去干那毫无成效的事情,而是索性坐下了。她什么也没能收拾好,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提着一颗七上八上的心在那儿坐等瑞特。好像巳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可他还没来。最后,从大路上远远传来轮轴对没给上油而发出抗议的吱嘎声,还有缓慢而且带着几分犹豫的马蹄声。他为什么不加紧点儿?为什么不让马儿跑快些?

  声音渐渐驶近,斯佳丽腾地一下站起来,一边叫着瑞特的名字。接着,她隐隐约约看见瑞特从一辆载货小四轮车的座位上爬下来,听到前门咔嗒一声,知道他向自己走来了。到了跟前,灯光清楚地照在他身上。他的穿戴气派大方,像是要去参加舞会似的院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亚麻布西服,灰色波纹缎的绣花背心,前胸略微打了些褶子的衬衫。他的宽边草帽帅气地歪向一边,腰带后插着两把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他的上衣口袋里揣着子弹,沉甸甸地往下垂着。

  他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从院中的石径上走来,动作有点儿野人的味道,他那漂亮的脑袋则是一副来自什么酋长国的王公储君的架势。这天夜里的种种险象,把斯佳丽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对瑞特·巴特勒来说,却好比平添了几分酒兴。他黝黑的脸上藏匿着一种微妙的凶狠气质,如果斯佳丽能洞察出这份残忍的话,准会吓一大跳的。

  瑞特·巴特勒的黑眼睛里闪耀着顽皮的火花,似乎城里发生的一切在他看来都相当可笑,似乎那地动山摇地轰响和凶险恐怖的火光无非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瑞特走上台阶的时候,斯佳丽一扭一扭地迎上前去,她脸色苍白,但一双碧眼却异常明亮。

  “晚上好,”瑞特拖着腔调说,同时潇洒地行了个脱帽礼,“天气好极了。我听说你打算作一次旅行?”

  “你要是挖苦嘲笑,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稍稍有些发颤。

  “你总不至于被吓破了胆吧?”他装作甚为吃惊的样子,并且微微一笑。看到这笑容,斯佳丽恨不得把他从陡峭的台阶上倒推下去。

  “不,我确实被吓坏了!吓得要死,只要你有上帝赐给山羊的那么丁点儿头脑,你也会吓坏的。不过,我这会儿没时间和你瞎扯。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愿意为你效劳,夫人,只是,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上这儿来完全是好奇心的驱使,纯粹想知道你打算到哪儿去。你不能往北,不能往东,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周围都是北方佬。目前只有一条出城的路北方佬还没有占领,南军正沿着这条路撤退。而且这条路不久就要停止通行了。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马虎村一带进行一场后卫战,以确保道路通畅到军队撤走为止。你要是跟在军队后面走通往麦克多诺的那条路,他们会征用你的马的,虽然一匹马值不了几个钱,可为了偷它我是费了很大的劲的。那么,你到底想到哪儿去呢?”

  斯佳丽站在那儿浑身直哆嗉,尽管她在听瑞特说话,却跟没听差不了多少。不过,瑞特一问起这事,斯佳丽马上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她心里很清楚,在这倒楣的一天里,她内心一直想去那儿。她只想去那个地方。

  “我想回家去。”她说。

  “家?你指的是塔拉庄园?”

  “是的,是的!回塔拉庄园!啊,瑞特,得赶快走!”

  瑞特看着她,那眼神好像在说她昏了头。

  “回塔拉?哦,天哪,斯佳丽!琼斯博罗一带整天都在打仗,难道你不知道?沿大路大约十英里的地段,从马虎村一直到琼斯博罗镇,甚至那儿的大街小巷都有战斗,难道你不知道?这会儿塔拉庄园、也许整个县里到处都是北方佬。谁也说不准他们巳经打到什么地方了,反正就在那一带。你不能回家!你不能硬往北方佬的军队里闯!”

  “我要回家!”她叫道,“我要嘛!我要嘛!”

  “你这个小傻瓜,”瑞特语调干脆,口气粗暴。“你不能走那条路。即使你没撞到北方佬手里,那儿的树林里也尽是掉队和开小差的士兵,南军和北军的都有。我们的军队还在大批大批地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也罢,北方佬也罢,见了你的马都不会客气的。你惟一办法就是跟在队伍后面走通往麦克多诺的那条路,并且求上帝保佑趁着黑夜不让他们看见。你不能回塔拉庄园。即使到了那里,八成也会发现那里巳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了。我不能让你回家去。你这是在发疯。”

  “我要回家!”她嚷道,声音巳失去了控制,变成了尖叫。“我要回家!你不能阻止我!我要回家!我要妈妈!你要是敢阻拦,我杀了你!我要回家!”

  长期以来的神经紧张终于把她压垮了,充满惊恐和歇斯底里的眼泪决堤般顺着她的脸庞哗哗直淌。她两手握拳捶打着瑞特的胸膛,不断狂叫院野我要嘛!我要嘛!哪怕不得不一路走回去我也要回家!”

  忽然,她巳扑在了巴特勒的怀里,满是眼泪的腮帮贴在瑞特衬衫前襟上了浆的褶边上,拳头也不再捶打,而是乖乖地放在瑞特胸前。巴特勒的手轻柔地、安慰地抚摩着斯佳丽蓬乱的头发,他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那么温和,那么柔美,不带半点儿嘲弄,一点儿也不像瑞特·巴特勒的声音,而是某个不相识的强壮男子的声音,他身上散发出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味,闻到这种气味斯佳丽心里很舒坦,因为这使她想起了父亲。

  “好了,好了,亲爱的,”瑞特轻声说,“别哭了。我让你回家就是了,勇敢的小姑娘。我一定让你回家。别哭了。”

  斯佳丽觉得有什么东西触及她的头发,惶惑中她模模糊糊地在想大概是他的嘴唇。他是那么温柔,那么让人感到安慰,斯佳丽真想能永远依偎在他怀里。有如此强壮的两条胳膊搂着她,什么也别想伤害到她。

  瑞特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手帕,替斯佳丽擦了擦眼睛。

  “听着,把你的鼻涕擦擦干净,做个乖孩子,”他命令道,眼睛里却闪烁着微笑,“然后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们得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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