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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就在这四年曲折漫长的道路中,那个身佩香囊、脚穿舞鞋的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溜烟不见了,留下了一个绿眼珠、目光锐利的妇人,每花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好多本该下人干的活她都得干,经历了这场浩劫,除了脚下那片摧毁不了的红土地,她巳一无所有。

  当她站在过道里听姑娘们呜咽哭泣时,头脑里巳在规划庄园的经营策略。

  “我们要多种些棉花,要比现在多得多。明天就打发波克到梅肯去添购种籽。往后北方佬不会来烧棉花了,我们的军队也用不着棉花了。我的天哪!到秋天棉花的价格总会大涨特涨了吧!”

  她走进小账房,根本不理睐在沙发上唏嘘抽泣的姑娘们,自顾自地在写字台旁坐下,拿起一支羽毛笔来,计算她还剩下多少现金,这笔钱能添购多少种子。

  “战争结束了,”她这样想着,心里突然觉得涌上一阵狂喜,羽毛笔竟从她手里掉下来。战争结束了,阿希礼也一要是阿希礼还活着的话,也要回来了!斯佳丽暗自思量着:正为南方的伟业垮台而痛哭流涕的玫兰妮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们很快就会收到他的信的一哦,不,不会是信。邮政还没恢复。不过快了,哦,他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知道他的音讯的!”

  然而,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依然没有阿希礼的消息。南方的邮政仍然处在很不稳定的状态,乡下则根本没通邮。偶尔有人从亚特兰大带来佩蒂姑妈的一封短笺,佩蒂声泪俱下地恳求玫兰妮和斯佳丽回去。但就是没阿希礼的消息。

  南军投降后,斯佳丽和苏埃伦之间经常为用马的事发生摩擦而积怨。现在遭遇北方佬的危险不存在了,苏埃伦想要到邻居家走走。孤寂的苏埃伦十分怀念昔日快乐的社交生活,一心想外出访友,哪怕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县里其他人家的境况也并不比塔拉好。可斯佳丽却毫不让步。马有的是活干,它得把柴火从树林里拉回来,得犁地,波克还得赶着它出去弄吃的。星期天,那匹马享有在牧场上吃草休息的权利。如果苏埃伦想访友,她尽可以步行去。

  直到去年以前,苏埃伦这辈子每次步行从没超过一百码,因而斯佳丽给她出的这个主意对她没有半点吸引力。于是她就在家里唠唠叨叨,又哭又闹,动不动就说院野哦,要是妈妈还活着就好了!”听到这话,斯佳丽就给她一个巳许下很久的耳光,出手之重竟掴得苏埃伦发出没命的尖叫而倒在了床上,闹得全家鸡犬不宁。这之后苏埃伦的牢骚话有所收敛,至少在斯佳丽跟前是这样。

  斯佳丽说的要让马得到休息的话倒是不假,但这仅仅算是实际情况的一半。另外的一半是这样的得知投降消息后的一个月内,她到县里各家旧友去作了一番拜访,看到了那些老朋友和老庄园的境况,她的勇气大大动摇了,虽然她嘴上不愿意承认。

  方丹家多亏了萨丽驾车东奔西跑,日子过得比谁家都好,但这仅仅是与其他邻居的悲惨遭遇相比较的结果。方丹老太太在率领全家奋力救火保住宅院的那天心脏病发作后,始终没有完全康复。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了一支胳膊,目前正在逐渐康复。亚力克和汤尼开始笨手笨脚地扶犁、锄地。斯佳丽去拜访时,他们隔着栅栏探过身跟斯佳丽握手,把她那辆东倒西歪的破车取笑了一番,然而他们的黑眼睛却透出隐隐的凄凉,因为他们也是在嘲笑自己。斯佳丽要买他们的玉米种籽,他们答应了她的要求,接着便谈起家常来。方丹家有十二只鸡、两头母牛、五头猪以及哥儿俩停战后带回来的一头骡子。最近死了一头猪,他们担心另外几头也快保不住了。这两位昔日的公子哥儿以前从没认真考虑过生活问题,再认真也不超过哪款领带最为时髦之类,现在听他们这么正儿八经地谈猪,斯佳丽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同样蕴含着几分辛酸。

  含羞草庄园全都欢迎斯佳丽的来访,他们坚持把玉米种籽送给她而不是卖给她。当她把一张钞票放到桌上时,方丹家族的火暴性子一下子发作了,他们断然拒绝收钱。斯佳丽收下了玉米种,把一美元的钞票悄悄塞到了萨丽手中。萨丽跟八个月前斯佳丽回到塔拉庄园后不久见到的那个姑娘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她虽然憔悴、忧伤,但身上却有一股活力。现在这股活力消失了,仿佛南军的战败使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斯佳丽,”她一边紧攥那张钞票,一边低声说,“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到底为什么打仗?哦,可怜的乔!哦,我那苦命的孩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打仗,我也不想知道,”斯佳丽说,“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感兴趣。我从来就不感兴趣。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现在我关心的只是棉花的收成。你把这一块钱拿去给小乔买件衣服。他实在是需要一件像样的衣服。虽然亚力克和汤尼那么客气,可我不想白拿你们的玉米。”

  哥儿俩把她送到大车旁,并且扶她上了车,尽管衣衫褴褛,可照样风度翩翩,洋溢着那种豪放不羁的方丹式欢快热情,然而当斯佳丽驾车离开含羞草庄园时,他们的贫困景象仍历历在目,让她不寒而栗。那种勒紧裤带生活的苦日子她巳经过腻了。要是能看到人家生活富裕,不必吃了上顿愁下顿的,那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凯德·卡尔弗特巳回到了松花庄园他自己的家里,在以前幸福的日子里斯佳丽经常到这座古老的宅院来跳舞,现在她登上庭前的台阶,发现凯德的脸色显然将不久于人世。他靠在一张安乐椅里晒着太阳,腿上盖着一方大围巾,人也瘦得可怕,还不停地咳嗽,不过看见斯佳丽,他顿时笑逐颜开。他说只是有点小小的寒气窝在胸腔内,说时还勉强欠起身子来迎接客人。他说这都是因为睡觉时经常淋雨,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他就要下地干活了,家里也可以多个帮手。

  凯瑟琳·卡尔弗特闻声从屋里出来,隔着她兄弟的脑袋与斯佳丽交换了一下目光,斯佳丽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揪心的绝望。凯德自己也许不知道,但凯瑟琳心里明白。松花庄园看上去满目荒凉、杂草丛生,田间的松苗也巳开始发芽,宅院内一派颓败荒废、杂乱无章的景象。凯瑟琳也很瘦,一举一动就像棚紧的弦。

  姐弟二人和他们的北方佬继母以及四个异母小妹妹在这座冷冷清清、有着怪异回声的宅院里住着,此外还有北方佬监工希尔顿。斯佳丽向来讨厌这个希尔顿,就像不喜欢自己家里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一样,现在见他慢悠悠走上前来以平等的身份与自己打招呼,越发讨厌他了。过去,希尔顿身上也有威尔克森那种糅合着谄媚和傲慢的性格,但现在,卡尔弗特先生和赖福在战争中死了,凯德又病成这样,希尔顿便丢开了谄媚的一面。第二位卡尔弗特太太从来不懂得如何让黑奴尊敬她,所以更不必指望能得到一个白人监工的尊敬了。

  “希尔顿先生真是位好人,他始终和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些艰难的岁月,”卡尔弗特太太显得局促不安地说着,还频频向她那个默不做声的继女瞟上一眼,“真是侠义心肠。你大概也听说了,谢尔曼在这一带的时候,希尔顿先生曾先后两次保住了我们的房子。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既没有钱,凯德又……”

  凯德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凯瑟琳则用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闭紧嘴唇。斯佳丽明白,这姐弟俩不得不承受这位北方佬监工的恩惠,都窝着一肚子火。卡尔弗特太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她不明白怎么又捅了娄子。反正她一说话老是捅娄子。她实在摸不透南方人的脾气,尽管她在佐治亚巳经生活了二十年了。她永远不知道哪些话不能对继女继子说,不管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他们总是对她客客气气的,敬而远之。她暗暗发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北方老家去,永远离开这些不可捉摸、格格不人的倔犟的南方人。

  走访了这两家,斯佳丽巳不想再到塔尔顿家去了。他们家的四个儿子都死了,房子也烧得精光,一家人在监工的小屋里栖身,斯佳丽实在不愿去走这一趟。但苏埃伦和卡丽恩一再央求,玫兰妮也说,不去看看从战场上回来的塔尔顿先生对不起邻里乡亲,于是她们挑了一个星期天一同前住。

  这次访问的所见所闻确实太惨了。

  大车驶近宅院的废墟时,只见贝特丽丝·塔尔顿着一身破骑装,腋下夹着一根马鞭子,坐在围场的栅栏上,像没看见她们似的望着前方发呆。她身旁坐着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子黑奴,以前他专门训练塔尔顿家的马匹,而此时他的神情似乎和女主人一样忧郁。想当年那个围场里满是欢蹦乱跳的健马壮驹和性情温和的良种母马,现在却空荡荡的,只有一头骡子,那是塔尔顿先生在南军投降后骑回来的。

  “天哪,现在我的那些宝贝都没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塔尔顿太太说着从栅栏上爬了下来。陌生人不知就里,还以为她是在说死去的四个儿子,但塔拉庄园的姑娘们都知道她指的是她养的马。“我那些漂亮的马儿都死了。还有那匹可怜的耐利!哪怕只留下耐利也好!可是除了一头该死的骡子,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头该死的骡子,”她反复地说着,同时恶狠狠地瞪着那只瘦骨嶙峋的牲口。“在我那些纯种宝贝的围场里圈养着一头骡子,实在太对不起死去的马了。骡子是胡乱配生的杂种,是违反自然的产物,法律应当禁止繁殖骡子。”

  吉姆·塔尔顿由于一脸蓬蓬松松的胡子而完全变了模样,他从监工屋里出来迎接客人,和她们一一亲吻。他那四个红头发、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的女儿,也跟在父亲后面一拥而出,差点被十来条黑狗和黄狗绊倒,这些猎狗听见了生人的声音,纷纷跑到门口汪汪乱叫。这一家子故意让人看到的欢乐气氛,却比含羞草庄园的哀伤或松花庄园的死亡气息更令斯佳丽感到彻骨的悲凉。

  塔尔顿一家坚持要留姑娘们吃饭,说这些日子里他们几乎没有客人登门,很想听听各种新闻。斯佳丽不愿意久留,因为这里的气氛让她感到压抑,但玫兰妮和两个妹妹却想多待一会,结果她们便留下来用餐,很有节制地吃了一点儿主人款待她们的排骨和干豆子。

  主人对如此寒碜的伙食发出了阵阵自嘲的笑声,塔尔顿家的姑娘们还格格地笑着向她们介绍拼补改接旧衣服的种种高招,好像在讲极有趣的笑话似的。玫兰妮也凑趣地谈到如何在塔拉磨练藐视困难的本领,居然还谈得有声有色,真有点出乎斯佳丽意料。斯佳丽几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是身材魁梧的塔尔顿四兄弟还在,一定会舒胳膊伸腿地靠在椅子里,抽着雪茄逗趣儿,少了他们,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既然她都能感觉到这一片空白,那么,塔尔顿一家在邻居面前强颜欢笑的同时,内心又该是一番什么滋味呢?

  吃饭时,卡丽恩话说得很少,但饭后她走到塔尔顿太太身边跟她悄悄说了些什么。塔尔顿太太脸色突变,强装出来的笑容从她嘴角消失了,她一只手搂住了卡丽恩的纤腰。她俩离开了屋子,斯佳丽觉得在这儿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便跟在她们后面出去了。她们沿着小径穿过菜园,斯佳丽见她们朝墓地走去。啊,她可不能现在回屋里去,那样显得太不礼貌了。可是,贝特丽丝·塔尔顿明明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坚强起来,卡丽恩还把她拉出来到她儿子的坟上去究竟想干什么?

  在砖墙围起来的一块地上,几棵幽暗的雪松下是新竖起的两块大理石墓碑一新得甚至上面还没有溅上红土。

  “石碑是我们上星期才弄到的,”塔尔顿太太自豪地说,“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买了用大车拉回来的。”

  两块大理石墓碑!那得花多少钱啊!斯佳丽一下子觉得塔尔顿家并不像她原来感到的那么可怜。在食品如此昂贵而又非常难得的时候,肯花宝贵的钱去买墓碑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而且每块碑上都刻了几行字。字刻得越多,价格就越高。这一家人想必都疯了!同样,把三个儿子的尸体运回来也得花钱。只是没找到博伊德的尸体,连一点踪迹都没找到。

  布伦特和斯图特的坟之间的墓碑上刻着这么一句话:野他们生前友爱相随,死后仍不分离。”

  另一块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些拉丁文,开头是“Dulce藻贼一”(全句应为Dulce藻贼decorumestpropatriamori,意即为祖国而死是愉快而光荣的。-译者注),但斯佳丽在费耶特维尔女校读书时每次上拉丁文课时总是想方设法逃课,所以一窍不通。

  花那么多钱在墓碑上!唉,他们可真够蠢的!她气愤巳极,就像是花了她的钱似的。

  卡丽恩的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我觉得这碑文很可爱。”她指着第一块墓碑低声说。

  卡丽恩当然会觉得它可爱。只要是带着感伤情调的东西都能让她激动不巳。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中充满慈爱,“我们觉得这句话非常恰当一他俩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死的,先是斯图特,然后布伦特从斯图特手中接过掉下的军旗。”

  姐妹姑嫂四人返回塔拉庄园的途中,斯佳丽有一阵子默默不语,心里在回忆走访各家所见到的情景,同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县里昔日的繁荣,那时的大户人家高朋满座,钱财源源而来,下房里黑奴人丁兴旺,精耕细作的田野里棉花欣欣向荣。

  “再过一年,这些地里到处都会长出松苗来的,”她思忖道,眼望着围在田野四周的树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没有黑奴,我们充其量只能勉强糊口。没有黑奴,谁也经营不了这么大一个庄园,大片大片的田地根本没有人耕种,树林将重新取代耕地。谁也不可能种很多棉花,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务农为本的乡下人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城里人好歹能对付。他们总有办法的。而我们乡下人就要倒退一百年,就像当年的拓荒者那样住进小屋,只种区区几英亩薄田,勉强维持性命。”

  “不一”她横下一条心,“塔拉决不会那样。我宁可自己拉犁耕地。整个这一带,整个佐治亚州都可以倒退成树林,这我管不着,但我决不让塔拉荒芜。我不打算把钱瞎花在墓碑上,或者把时间浪费在哀悼战败上。我们能熬过去。我知道,要不是男人们一个个都死了,我们是能熬过去的。失去了黑奴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丧失了男子汉,丧失了精壮汉子。”她又想到塔尔顿的四兄弟,想到了乔·方丹、赖福·卡尔费特和芒罗兄弟,以及她从伤亡名单上看到的那些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小伙子的姓名。“要是有相当一部分男人活下来,我们就能想办法对付,可现在——”

  忽然另一个念头猛一闪一如果她想改嫁又会怎样呢?当然,她并不想改嫁。她的第一次婚姻绝对巳经够了。何况,她惟一愿嫁的人是阿希礼,然而即使他还活着,也是有妇之夫。不过,倘若她果真想重新嫁人呢?又有谁愿娶她呢?想到这里,她像挨了当头一棒。

  “兰妮,”她说,“南方的姑娘们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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