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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在远方的隆隆炮声中,州里的“布朗州长的心肝宝贝”民团,连同当地的自卫队,终于一起开拔出城了,任务是去防守约翰斯顿背后查塔霍奇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天乌云密布,队伍穿过五角场顺着通向玛丽埃塔的大路开去时,天下起了毛毛雨。满城的百姓都出来送行,桃树街两旁铺子门前的遮阳板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强打起精神来送行。

  在医院里帮忙的斯佳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尔,今天也请了假前来送行。因为亨利伯伯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在自卫队里。她们俩便跟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好看得清楚些。斯佳丽虽说也与一般南方人的心理一样,对战局的发展总是只愿意相信那些最中听、最乐观的说法,可是今天看着这支杂牌军从面前开过,心也不禁凉了半截。这帮乌合之众,老的老,小的小,按说都应该留在后方,如今也奉命出动了。可见局势一定处于万分危急的境地了!队伍中固然也有年富力强之辈,他们一身上层民团组织的漂亮军装,帽上羽毛摇动,腰里彩带飘然。然而更多的却是老的老小的小。斯佳丽见了,既怜悯又忧虑,心都揪紧了。有些白胡子老头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却要摆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迎着毛毛细雨,跟着鼓笛的节拍,随队前进。为了挡雨梅里韦瑟爷爷把梅里韦瑟太太最考究的方格披肩披在肩上。他就在第一排,看见斯佳丽她们时,便咧嘴一笑权当打招呼。斯佳丽她们也挥舞着手绢,装着快活的口气对他高喊再见。不过梅贝尔还是忍不住抓着斯佳丽的胳膊,悄声说院野唉,可怜的老爷子呀!如果遇上一场大一点的暴风雨就会要了他的命!他腰痛的老毛病——”

  亨利伯伯就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一排,他那黑长袄的领子高高地翻起来护着耳朵,腰里别着两把还是跟墨西哥打仗时用过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只小毡包。旁边与他同行的是他的黑人跟班,也有一大把年纪了,撑着一把雨伞为两人打着。跟这些老者并肩走在队伍里的还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看上去都还不到十六岁。这些人中有不少是逃出学校来从军的。偶尔也还有身穿军校学员制服的,他们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紧巴巴的灰军帽上黑色的羽毛沾满了雨水。斜挎在胸前的洁白的帆布带子都淋得湿透了。菲尔·米德也在其中。他自豪地佩带上了为国捐躯的兄长的马刀和马枪,帽子的一侧插了支很气派的羽毛。米德太太又是微笑又是挥手,好不容易撑到儿子走过了,便脑袋一歪,靠在了斯佳丽的肩膀上,半天都抬不起来,仿佛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全泄完了似的。

  队伍里很多人简直就是赤手空拳,因为根本就发不出枪支弹药。这些人只能指望有北方佬被杀被俘,以夺取他们的武器来装备自己。不少人靴统里都插了把长猎刀,手里拿着根装有铁枪头的粗木长棒,号称“布朗枪”。只有部分幸运儿,才肩上挎着把老式的燧发枪,皮带上挂着个牛角的火药筒。

  约翰斯顿将军在撤退中损失了近万名士兵。他需要补充一万生力军。可是现在能给他的就是这样的队伍!一斯佳丽想到这里,心都凉了。

  炮队隆隆而过,溅起的泥浆纷纷飞向送行的人群,这时,一门大炮旁一个骑骡子的黑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肤色像鞍革的年轻黑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斯佳丽仔细一看,不禁喊了起来:“这不是摩西吗!这不是阿希礼的摩西吗!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她死命挤出人群,来到路边,高声喊道摩西!等一等!”

  那年轻黑人看见了她,连忙喜笑颜开地收住缰绳,准备从骡子上跳下来。这时,背后一个浑身湿透的骑马士官喊道院野嗨,小子,不许下,下来我就崩了你!队伍得按要求及时赶到山里。”

  摩西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望了望士官,又望了望斯佳丽,于是,斯佳丽踩着泥浆,来到炮车滚滚而过的街心,一把抓住摩西的马镫皮带。

  “啊,士官,我只跟他说两句话!你不用下来了,摩西。我问你,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又要去打仗了,斯佳丽小姐。上次是跟阿希礼少爷去,这次可是跟约翰老爷去。”

  “韦尔克斯先生!”斯佳丽听了一愣。韦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岁了。“他在哪儿?”

  “在炮队末尾,斯佳丽小姐。还在后边哪!”

  “对不起,小姐。小子,快走吧!”

  斯佳丽踩在齐脚脖子的泥浆里,愣了好一会儿,木然看着一门门炮从眼前摇摇晃晃地驶过。心里想:哎呀,怎么会呢!不可能吧。老爷子都一大把年纪了。再说他和阿希礼一样也是不赞成打仗的!她朝路边退后了几步,对列队而过的人逐个仔细辨认。终于,最后一门大炮由弹药车拖着,一路泥水四溅地嘎吱嘎吱来了,她果然看见了老爷子跟在炮后,单薄的身板挺得笔直,一头长长的银发水淋淋地贴在脖子上,神态自若地骑着一匹枣红小骒马。那马在泥潭里走得十分小心,步态之优美简直就像一位满身绫罗的贵妇人。哎呀一这不就是那叫耐利的马么!真是塔尔顿太太的耐利!这可是贝特丽丝·塔尔顿心爱的宝贝啊!

  韦尔克斯先生看见站在烂泥路上的斯佳丽,便乐呵呵地一勒缰绳,下马向她走来。

  “我正要找你呢,斯佳丽。府上有好多口信要我带给你。可惜时间来不及了。我们是今天早上才集中的,他们紧接着就急急忙忙地催着我们出发了。”

  “哎呀,韦尔克斯先生,”斯佳丽抓着他的手,急得什么似的嚷嚷道,“你就别去了!你有什么必要去呢?”

  “啊,这么说你是嫌我太老了!”说着他微微一笑,那样子简直就跟阿希礼的笑一样,只是脸显得老些而巳。“我是年纪大了些,行军也许不行了,可骑马打枪还行。而且多亏塔尔顿太太把耐利借给了我,所以我胯下还有良骑。我只希望此去耐利能平安无事,不然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叫我怎么回去向塔尔顿太太交代。老太太也只剩下这匹马了。”为了打消斯佳丽的忧虑,他说到这里故意哈哈一笑。“你爸爸、妈妈、妹妹都很好,他们都托我代问你好呢。你爸爸今天差一点也跟我们一起来了。”

  “哎呀,爸怎么能来呢!”斯佳丽吓得一下子叫了起来,“爸怎么能来呢!他该不会去打仗吧?”

  “现在是不去了,不过他本来倒是打算去的。他虽然知道有膝关节僵直的毛病,走不了远路,可还是硬要骑着马跟我们一块儿去。你妈同意了,条件是只要他能跳得过牧场的篱笆,说是因为到了部队得骑着马爬高下低,马可不好骑。你爸心想跳一下篱笆还不容易,可是一偏有这样的事你说怪不怪?他的马一到篱笆跟前,就突然驻足不前停了下来,害得你爸一个前翻,当场摔下马来!他居然没有摔断脖子,真是个奇迹!你知道他是个倔脾气。当时就一骨碌爬起来再跳。哎呀,斯佳丽,他是足足摔了三跤才让你妈和波克扶上床去躺着了。为此他恼火极了,说一定是你妈‘私下里指使那畜牲这么干的’。其实就你爸的情况,也确实不够上前线的条件,斯佳丽。所以你也不必有什么不光彩的感觉。反正家里也总得留人种粮食以供应军需。”

  斯佳丽根本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感觉,倒是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把印第亚和哈妮打发到梅肯去了,住在伯尔家。十二棵橡树庄园现在就托你爸劳神代管……我得走了,亲爱的。让我亲亲你漂亮的小脸蛋吧。”

  斯佳丽仰起了脸,嗓子眼里一阵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太喜欢韦尔克斯先生了。当初她还一心想做他的儿媳妇呢。

  “请务必代我转达这一下是亲佩蒂帕特的,这一下是亲玫兰妮的。”他说着又轻轻亲了两下她。“玫兰妮好吗?”

  “很好。”

  “那就好。”他望着她,可是那目光也跟阿希礼的目光一样,似乎穿透了她的身子,看到她的身后去了,一双灰色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另一个世界。“要是我现在能见到我的第一个孙儿该有多好啊。再见了,亲爱的。”

  他翻身上马,缓缓驰去,帽子还在手里拿着,一任满头银发被雨水淋着。斯佳丽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身边,这时她才突然弄懂了他最后两句话的含意。她有一种不祥之感,心里害怕极了,于是就赶紧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想做个祷告消消灾。老爷子这话是此去必死的意思。当初阿希礼也提到过死,如今阿希礼这不就……死可是万万提不得的!提死,就是自己惹祸招灾。她们三人冒雨默默返回医院的路上,斯佳丽就在心里祈祷院野主啊,不要将他一块儿召去吧。不要将他跟阿希礼一块儿召去吧!”

  五月初开始从多尔顿撤退,退到肯纳索山是六月中旬的事,湿热多雨的六月巳经过去了,谢尔曼仍没能把踞守在陡峭泥泞的山坡上的南军赶下来,于是希望又悄悄抬头了。大家的心情也都高兴了些,提到约翰斯顿将军时话也说得好听了些。多雨的六月过后便是雨水更多的七月,拼死踞山坚守的南军打得谢尔曼依然难进寸步,这时亚特兰大人可真是有些欣喜若狂了。他们被希望冲昏了头脑,就像喝多了香槟一样。好哇!好哇!终于把他们给顶住了!一时东家设宴,西家跳舞。只要前方来了三五个人员在城里过夜,总会有人设宴款待,宴后又总要跳舞。舞会上女士总是十倍于男宾,现在反而是女的要来奉承男的,抢着跟他们跳舞了。

  亚特兰大挤满了外来人员,有探亲的,有逃难的,有受伤住院的士兵家属,也有做妻子的和做母亲的。她们惟恐亲人万一受了伤无人照管,因而也来到了这里。另外,四乡的美丽姑娘也都成群结队进城来了,因为现在乡下剩下的男人要么还不到十六,要么巳六十出头。对这些外来的美丽姑娘,佩蒂姑妈是大不以为然的,在她看来这些人到亚特兰大来无非是为了抢个丈夫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世界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斯佳丽也很不以为然。她倒不怕这些黄毛丫头来跟她展开激烈竞争,她们还不都是仗着脸儿嫩、笑容甜,其实看看她们的穿着,衣服都是一改再改的,鞋子都是打了补丁的。她自己则由于有瑞特最后一船货带来的料子,所以穿的衣服比一般人的漂亮,也比一般人新些。不过话要说回来,自己巳经十九了,毕竟巳不再年轻了,男人家的脾气,就是喜欢追求傻里傻气的年轻姐儿!

  她心里有数一个寡妇又拖带个孩子,跟这些花枝招展的狐媚子比起来是要吃亏的。可是在这段兴高采烈的日子里,她倒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做寡妇、有孩子是压在她身上的沉重包袱。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要去赴宴跳舞,忙得她整天难得见到韦德一面。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而且一忘就是好几天。

  在那些炎热而多雨的夏天的晚上,亚特兰大家家户户都向本城的保卫者一军人敞开了大门。从华盛顿街到桃树街的高门大宅都灯火辉煌,人们在那里款待从战壕来到城里的满身泥污的战士;班卓琴和着小提琴,嚓嚓的舞步夹着轻快的笑声,透过夜色直传到远方。一群群人簇拥在钢琴旁,一个个歌喉起劲地唱着语带伤感的叶信虽来到惜巳迟》,衣衫褴褛的有情郎情意绵绵地望着手摇羽扇、掩面而笑的姑娘,求她们不要犹疑不决,错过了良缘。那帮姑娘除非是万不得巳,谁也不会迟疑。歇斯底里的狂欢和亢奋似浪潮般席卷了全城,有情人都匆匆成了眷属。约翰斯顿把敌军阻挡在肯纳索山下的那个月里,这里结婚的人可多了,新娘无不喜滋滋地羞红了脸,一身漂亮的装束都是匆匆忙忙从十来位亲朋好友那里分头借来的,新郎身上挎着的马刀晃荡着,尽往膝盖处的裤子补丁上撞。那么多的喜宴,热闹非凡!带劲极了!真是太好了!约翰斯顿终于在二十二英里外把北方佬给挡住了!

  是的,肯纳索山一带的防线是很难攻破的。经过了二十五天的激战后,连谢尔曼将军对此都深信不疑了。因为这一仗他的伤亡极为惨重。于是他不再从正面进攻,而是用老办法来一个大迂回大包抄,打算把部队一直插到南军阵地和亚特兰大中间。这一着果然又一次奏效了。为了保护后方,约翰斯顿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坚守未失的山头阵地。这一仗他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队伍巳是人疲马乏,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冒雨向查塔霍奇河方向转移。南军巳无兵可增了,而北方佬则巳控制了从田纳西往南一直到前线的铁路,所以谢尔曼天天都有新到的援军,有新补充的给养。就这样,南军的部队终于撤到了泥泞的平原,快撤到亚特兰大跟前来了。

  本以为坚不可摧的阵地一下子却都丢掉了,这顿时又在亚特兰大城内引起了一阵恐慌。亚特兰大人欢天喜地过了二十五天,本来互相间一谈起来就把胸脯一拍说这块阵地一定丢不了。而如今竟然丢了!约翰斯顿将军这一次总该在查塔霍奇河的对岸把北方佬顶住了吧。说起来也真是的,查塔霍奇河就近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了!

  但是谢尔曼再一次采取迂回包抄的战术,绕到上游去偷渡。疲惫之极的南军士兵只好急急忙忙渡过这条黄水小河,再一次堵住敌军向亚特兰大进犯的去路。他们在城北桃树溪的溪谷里匆匆挖了些浅浅的战壕,修起了防御阵地。亚特兰大人着急了,恐慌了。

  每打一仗就退一步!每打一仗就退一步!每退一步北方佬就向前逼近一步。桃树溪离城只有五英里了!这位将军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快换一个甘愿牺牲而死守死拼的勇士吧!”的呼声一阵阵直传到里士满。里士满的首脑们知道亚特兰大一旦失守,这仗肯定是输定了,所以在部队渡过了查塔霍奇河之后,约翰斯顿将军就被解除了指挥权。接任他指挥的是他手下的一位军长,叫胡德将军,亚特兰大人这才算稍稍舒了口气。部队换了胡德就不会后退了。这位留着长须、目光炯炯的高个儿肯塔基人是决不会后退的!

  他是出名的猛将。他一定能把北方佬赶出桃树溪,对,还要赶过查塔霍奇河,要顺着来路把他们一直往回赶,把他们不折不扣地赶回到多尔顿。然而部队里却响起了另一种呼声院野我们要老翰!”因为将士们从多尔顿一路千辛万苦转战至此,始终跟老翰在一起,部队处境之艰难老百姓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的。

  谢尔曼根本不让胡德有部署进攻的时间。就在南军阵前易将的第二天,这位北军将领便神速地一举攻克了距亚特兰大六英里处的小镇迪凯特,切断了那里的铁路线。这条铁路可是亚特兰大连接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弗吉尼亚的要道。谢尔曼的这一拳,真把南部邦联给打瘫了。再不反击更待何时!亚特兰大人嚷嚷着要反击!

  终于,在七月里一个炎热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算是遂了心愿。胡德将军不甘死守,他干脆在桃树溪一带向北方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他把守在战壕里的部队全拉了出来,向兵力超过自己一倍有余的谢尔曼所部狠命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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