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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斯佳丽接下来曾尝试着让两个妹妹和玫兰妮下地,但效果同样不佳。玫兰妮心甘情愿地在毒热的阳光下干了一个小时,摘得又快又干净,后来一声不响地晕倒了,结果不得不卧床一星期。苏埃伦总是哭丧着脸,眼泪汪汪地,她假装也晕了过去,但当斯佳丽把一瓢凉水泼到她脸上时,她立刻苏醒了过来,像一只被激怒的猫一样呜噜呜噜狂叫。最后,她索性不干了。

  “我可不愿像个黑奴似的在地里干活!你不能强迫我。要是朋友中有谁听说这事,他们会怎么想?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啊,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事一”

  “你敢再提母亲,苏埃伦·奥哈拉,我就扇你两个耳光,”斯佳丽吼道。“母亲在世时干得比这里任何一名黑奴都更辛苦,这一点你明明是知道的,娇贵的小姐!”

  “她没干过!她至少没下过地。你不能强迫我。我要去告诉爸,他决不会强迫我干活的!”

  “不许拿你我的任何纠纷去烦爸!”斯佳丽呵斥道,对妹妹的恼恨和对杰拉尔德的忧虑搅得她心乱如麻。

  “大姐,我来帮你,”卡丽恩温顺地插进来说。“我可以把苏埃伦的活儿也干了。她还没好利索,在太阳底下晒着对她不好。”

  斯佳丽满怀感激地说院“谢谢你,甜妞儿。”但她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小妹妹。以前,卡丽恩的脸蛋一向嫩红粉白的,犹如春风中飘落的樱花,十分可爱,现今嫩红巳不复见,但她沉思的表情中仍流露出樱花般淡雅的韵味。她从大病的昏迷中醒来,发现埃伦巳经去世了,斯佳丽成了恶煞凶神,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样,每天的日程就是干不完的活,从此,她便沉默寡言,总有点儿神不守舍。卡丽恩柔弱的性情不能做到随遇而安。对巳经发生的事她简直无法理解,整天像个梦游患者似的在塔拉庄园走来走去,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样子和实质都很柔弱,但她谨慎、顺从、诚恳。如果不是在干斯佳丽安排的活儿,手里一定握着一串念珠,嘴唇微微翕动,为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的亡灵祈祷。斯佳丽没有想到布伦特之死对卡丽恩的打击竟会如此沉重,她的悲痛是无法愈合的。在斯佳丽的心中,卡丽恩依然是“小不点儿”,远远谈不上真正的爱情。

  斯佳丽站在阳光下的棉花地里,她的腰背因长久弯曲而酸痛,一双手由于不断接触干燥的棉桃而变粗糙了。她在想,要是有一个集苏埃伦的精力和卡丽恩的温顺于一身的妹妹该多好啊。因为卡丽恩摘棉花细心又认真。但是,劳动一个小时下来就看得很清楚了,还没有恢复到能胜任这个工作的是她,而不是苏埃伦。于是斯佳丽只好把卡丽恩也打发回家了。

  现在只有迪尔西、普莉西和她一起留在长长的一行行棉花地里。普莉西摘棉花的样子懒洋洋的,时快时慢,还不停地抱怨脚麻、腰酸、肚子疼、全身没劲,直到她母亲拔起一根棉秆抽得她没命地叫唤。这以后她干得稍微好了一些,并留神与她母亲保持比较安全的距离。

  迪尔西干活不知疲倦,不声不响,就像一台机器,斯佳丽自己干得腰也直不起来,肩膀因为背棉花袋而被勒破了皮,她暗自思忖院迪尔西真顶用。

  “迪尔西,”她说,“等我们又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你真是好样的。”

  别的黑人得到主人的称赞时,会咧着嘴笑或不好意思地忸怩作态,这个古铜色皮肤的大个子女人却不这样。她向斯佳丽转过雕塑似的脸,不卑不亢地说院野谢谢小姐。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待我太好了。杰拉尔德先生为了不让我难过,把我的普莉西也买回来了,我是不会忘记这事的。我是半个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是从不会忘记对他们好的人的。可惜我的普莉西太不懂事。她完完全全像个黑人,就跟她爸一样。她爸就是大大咧咧的,一点没头脑。”

  尽管斯佳丽由于指望别人出力摘棉花遇到了不少问题,尽管她自己也干得疲劳不堪,但是随着棉花一点点地从田间搬到小屋,她的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棉花有某种让人放心的稳定因素。塔拉庄园是靠棉花发的财,甚至整个南方都是这样,而斯佳丽身上的南方人气质足以让她相信塔拉庄园乃至整个南方仍会从这片红土田野里站立起来,重振雄风。

  诚然,她收获的那点儿棉花不多,但也不是于事无补。卖了可以换些邦联钞票,这样她就可以把北方佬皮夹里的绿票子和金币节省下来,留到非花不可的时候再花。明年春天她要争取向邦联政府要回被征用的大个子山姆以及另几个干地里活的黑奴。如果政府不放他们回来,她就用北方佬的钱去向邻居租用田间劳力。明年春天她要播种,播种……她挺直疲乏的腰板,环顾了一下人秋后变成棕色的田野,仿佛看到了明年田野里一亩连一亩的作物绿油油地茁壮挺拔,长势喜人。

  明天春天!说不定到明年春天战争巳经结束了,好日子又回来了。不管邦联赢还是输,日子总会好过些。无论如何总比老是提心吊胆怕遭到两边军队的袭击要安生。等战争结束后,庄园的收成能让一家人温饱不愁。哦,但愿这仗快点打完吧!那时候老百姓就可以播下种籽而不至于对收获毫无把握!

  现在总算有了希望。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她手头有了点棉花,贮存了一些食物,弄到了一匹马,积聚了数额不大但十分珍贵的一笔钱。是的,最困难的时期巳经过去了!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大家聚集在餐桌旁,吃着黑妈妈用玉米面和越橘干加高粱糖浆做成的点心,快吃完了。天有点儿冷,这是今秋送来的第一阵寒意。波克站在斯佳丽的椅子背后,得意扬扬地搓着手问院野斯佳丽小姐,你看是不是到了杀猪的时节了?”

  “你是不是巳经闻到猪下水的香味了?”斯佳丽粲然一笑,“是啊,我自己也想吃鲜猪肉了,要是这样的天气再持续几天,那我们就……”

  玫兰妮的匙勺还在嘴边,她突然打断斯佳丽的话:

  “你听,亲爱的!有人来了!”

  “有人在叫。”波克紧张地说。

  从秋高气爽的户外清楚地传来像惊悸的心跳那样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一个女人高声呼喊的声音:野斯佳丽!斯佳丽!”

  餐桌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大家纷纷推开椅子跳起身来。尽管叫喊者由于恐惧而声音尖锐,大家还是听出那是萨丽·方丹的声音,一小时前她去琼斯博罗路过塔拉曾进来小坐了片刻,谈了谈家常。现在,大家忽拉一下拥到前门,只见萨丽骑着一匹汗水淋漓的马一阵狂风似的冲上庭前的车道,她头发披散在肩后,帽子靠丝带挂住在背上晃荡。她并没勒住缰绳,一边朝着他们狂奔而来,一边往后指着她来的方向。

  “北方佬来了!我看见他们了!在大路上!北方佬一”

  就在马即将冲上前台阶的一刹那,她狠命地一勒缰绳,嚼子像锯子一样割开了马口。那马来了个急转弯,纵身腾跃三次便过了道侧的草坪,接着,萨丽像在狩猎场上似的策马越过了四英尺高的围栏。只听得沉重的马蹄声先是穿过后院,后从黑人小屋之间的狭巷那里传过来,于是斯佳丽等人知道萨丽·方丹是要穿越田野径直奔向含羞草庄园。

  一时间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站着,随后苏埃伦与卡丽恩开始嗫泣,互相抓着对方的手。小韦德吓得呆若木鸡,一个劲儿地哆嗉着,连哭都哭不出来。自从逃离亚特兰大的那天夜里以来,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北方佬来抓他了。

  “北方佬?”杰拉尔德感到莫名其妙,径自嘟哝着,“北方佬不是巳经来过了吗?”

  “圣母玛丽亚!”斯佳丽失声惊呼道,她的目光与玫兰妮惊恐的目光相遇。短短一瞬间,亚特兰大陷落前最后一夜的恐怖景象、乡间处处被毁的房舍废墟、所有那些关于奸淫烧杀的传闻故事重又在斯佳丽的脑海中掠过。她眼前又出现了手里拿着埃伦的针线匣站在过道里的那名北方佬士兵。她想:野我要死了。我会立刻死在这儿的。我原以为一切都巳经熬过来了。这次我是非死不可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装好鞍座拴在粧边的马身上,波克本来是准备骑马去塔尔顿庄园办事的。她的马!这是她仅有的一匹马!北方佬会把它连同母牛、牛犊一起拉走的。还有老母猪和那窝小猪崽……哦,把老母猪和那些灵活敏捷的小猪捉回来不知花了多大的精力和工夫!北方佬会把方丹家给她的一只公鸡、几只正在孵蛋的母鸡和鸭子也拿走的。还有贮藏室里的苹果和红薯。还有面粉、大米和干豌豆。还有那个北方佬士兵皮夹里的钱。他们会把所有这一切席卷一空,活活把这里的人饿死。

  “不能让他们抢去!”她大声喊道,大家都惊恐万状地转过脸来望着她,怕她听到这消息后脑子出了毛病。“我不愿再挨饿!不能让他们抢去!”

  “你怎么了,斯佳丽?你怎么了?”

  “那匹马!那头牛!还有那些猪!不能让他们抢去!我决不能让他们把这一切抢去!”

  她突然转向挤在门口的四个黑人,他们个个面如土色。

  “沼泽地。”她断然说了一句。

  “什么沼泽地?”

  “河边的沼泽地,你们这些傻瓜!把猪全赶到沼泽地里去。你们都去。快。波克,你和普莉西到地窖去把猪赶出来。苏埃伦,你和卡丽恩把吃的东西都装到篮子里,搬到树林里去。只要拿得动,尽量装满些。黑妈妈,你把银器重新再藏到井里去。还有,波克!听我说,波克,你别站在那儿发愣!你把爸带着一起走。别问我该带他去哪儿!去哪儿都行!爸,你跟波克去吧。这才是好爸爸。”

  即使在忙乱不堪的情况下她仍想到,如果杰拉尔德看见北方佬的蓝军服,他本来就不正常的头脑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她沉吟片刻,扭绞着双手,偏偏在这个时候,吓得要命的小韦德抓住玫兰妮的裙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简直要把心慌意乱的斯佳丽急疯了。

  “我该做什么,斯佳丽?”在一片啼哭和匆忙的脚步声中玫兰妮的语气显得非常镇定,虽然她的脸色像纸一样惨白,而且浑身发抖,然而她平静的声音却让斯佳丽定下了神来,提醒她大家都在听她的指挥。

  “母牛和小牛在老牧场,”斯佳丽快速说道。“你骑上马把牛赶到沼泽地去,并且一”

  她还没说完,玫兰妮巳经甩开了韦德抓住她裙子的手,走下前台阶向马那儿奔去,边跑边撩起她宽大的裙裾。斯佳丽只瞥见两条纤细的腿以及裙裾和衬衣忽地一闪,玫兰妮巳经飞身上了马鞍,她的脚远远够不着马镫,在那里晃荡着。她拿起缰绳,脚跟在马腹上一夹,接着突然勒住马,并且吓得脸色都变了。

  “我的宝宝!”她喊道,“哦,我的宝宝!北方佬会杀死他的!把宝宝给我!”

  她一只手抓鞍,准备从马背上溜下来,但斯佳丽喝住了她院“快去!快去!把牛赶走!我会照看宝宝的!快去,听见没有?难道我会让他们碰阿希礼的孩子吗?快去!”

  兰妮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使劲用脚跟在马腹上一夹,接着碎石路面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她巳沿着车道向牧场疾驰而去。

  斯佳丽思忖道院野我怎么也没想到兰妮·汉密顿竟能像个男人一样跨鞍骑马!”然后她跑进屋去。韦德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努力想抓住她飞快摆动的裙裾。她匆匆忙忙上了台阶,见苏埃伦和卡丽恩正挎着用橡树皮编的篮子往贮藏室跑,波克不太恭敬地拉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拖着他向后台阶走。杰拉尔德像个孩子似的嘟嘟囔囔地挣扎着不肯走。

  斯佳丽听到黑妈妈老鸦一样的声音在后院说院野喂,普莉西!你到地窖去把那些小猪递给我!你明知道我块头太大,爬不进去。迪尔西,你来叫这个没头脑的丫头一”

  “我原以为把猪在地窖里养着是个挺好的主意,以为这样便没人能把它们偷走了,”斯佳丽跑进自己的房间里时心想。“哦,我为什么不在沼泽地里给它们盖个猪圈呢?”

  她拉开五斗柜最顶上的抽屉,在衣物中一阵乱翻,找到了那个北方佬的皮夹子。她又从自己的针线篮中取出了藏在那里的独粒宝石戒指和钻石耳坠,将它们塞进了皮夹里。可是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床垫里?烟囱里?扔到井里?放在怀里?不,万万不能放在怀里!皮夹子的轮廓会从她的紧身胸衣里显出来,要是让北方佬看见了,他们会扒光她衣服搜身的。

  “他们若这么干,那我必死无疑!”她绝望地想。

  楼下的脚步声、嗫泣声乱成一团。面对这乱哄哄的局面,斯佳丽真希望玫兰妮这时能在自己身边。说话镇定自若的兰妮,在斯佳丽枪杀北方佬那天表现得如此勇敢的兰妮,一个能顶仨。兰妮一刚才兰妮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宝宝!

  斯佳丽把皮夹子紧紧贴在胸前,穿过过道跑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小宝宝正在浅浅的摇篮里睡觉。斯佳丽把他抱了起来,孩子醒了,他挥动着两只小拳头,睡眼惺忪地淌着口水。

  斯佳丽听见苏埃伦在叫:野走吧,卡丽恩!走吧!巳经拿得够多的了。哦,小姑奶奶,快点儿!”

  后院里传来小猪没命的尖叫声和母猪愤怒的噜噜声。斯佳丽跑到窗前,只见黑妈妈两个胳肢窝一边夹着一头挣扎的小猪,摇摆着肥胖的身躯匆匆从棉花地穿过。在她后面,波克也夹着两头小猪一边推着杰拉尔德往前走。杰拉尔德跌跌撞撞地在棉田的犁沟里走着,不时挥动着他的手杖。

  斯佳丽探身窗外高声喊道野迪尔西,把母猪也弄走!你叫普莉西把它赶出来。你赶着它从地里走过去。”

  迪尔西抬起头来,她那古铜色的脸显出很为难的表情。她的围裙里兜着一堆银餐具。她指了指地窖。

  “母猪咬了普莉西,把她堵在了地窖里。”

  “这母猪也真够可以的。”斯佳丽心想。她赶紧又回到自己房间里,从隐蔽处匆匆取出她在死去的北方佬身上发现的镯子、胸针、袖珍肖像、银杯等物品。可这些东西往哪儿藏呢?一手抱着小宝宝,另一只手拿着皮夹子和这些玩意儿,实在是不方便。她把孩子放到床上。

  宝宝一离开斯佳丽的怀抱便哭了起来,这倒触动了斯佳丽的灵感。还有什么地方比宝宝的尿布里更安全?她迅即把孩子翻了个身,推起他的衣裳,把皮夹子插到了尿布下面贴着他的屁股。这么一折腾,宝宝哭得更厉害了,斯佳丽急忙把这三角形的服饰在他乱踢乱蹬的腿上扎紧。

  “好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忖着,“现在到沼泽地去!”

  她一手抱着大哭大叫的宝宝,一手把那些贵重物品贴在自己的胸前跑到楼上的过道里。突然,她急促的脚步停了下来,恐惧让她双膝发软。这房子好静啊!多么可怕的沉寂!难道他们巳经走得一个不剩了?把她撇下不管了?就没有一个人留下来等她?她可没让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一个单身女人遇上眼看就要到的北方佬,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一点轻微的响动把她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她立刻扭头一看,见被她遗忘的儿子蜷缩在扶梯栏杆旁边,充满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起来,韦德·汉普顿,”斯佳丽立即命令道,“快起来跟我走。现在妈妈没法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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