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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她没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埃伦那个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世界巳经随风飘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残忍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是非标准、价值观念都巳经变化。斯佳丽只看到,更确切地说是她自以为看到母亲错了,于是她赶紧改弦易辙,以适应那个与她所受教养大相径庭的新世界。

  只是她对塔拉庄园的感情没变。每次她拖着疲乏的身子从地里回来,看到这座横向布局散漫的白色房子,她的心总是洋溢着爱和燕子归巢的喜悦。每次推窗遥望葱绿的牧场、红土的田野和长得很高的沼泽地树丛,她的胸中定会充塞一种美的感受。当其它一切都在变的时候,斯佳丽身上惟一没有改变的便是对故乡家园的爱,爱这儿绵延起伏的丘陵,爱这儿鲜红艳丽的土壤,它有血红、石榴红、砖红、朱砂红等各种色彩,上面会神奇地长出绿油油的草丛,白色的茸毛如满天星斗洒落其间。世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土地。

  当她眺望塔拉庄园,她在一定程度上明白了战争争的是什么。瑞特说人们打仗为的是钱,这话不对。不,他们争的是犁松过的土地,是割得齐整、绿草如茵的牧场,是流水潺潺的河流,是木兰丛中阴凉的白色房屋。只有这些才值得一战,只有红色的土地才值得一争,这是他们的土地,将来是他们儿孙的,这红色的田地要为他们的儿孙以及儿孙的儿孙长出棉花来。

  塔拉庄园遭到蹂躏的土地是她现在仅有的一切。母亲和阿希礼巳经去世,经过这次劫难,杰拉尔德成了痴呆,金钱、黑奴、衣食无忧的牢固地位一夜之间统统化为了乌有。斯佳丽恍若隔世地回忆起她跟父亲关于土地的一次谈话。如今她感到惊讶的是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幼稚、无知,竟不懂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杰拉尔德说,世上惟一值得为之战斗的就是土地。

  “因为它是世上惟一经久不变的东西……对任何一个身上有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在其上居住、靠它生活的土地就像母亲……这是惟一值得为之辛苦、为之战斗、为之去死的东西。”

  是的,塔拉庄园是值得为之战斗的,所以她二话没说便投人了战斗。任何人都休想从她手中把塔拉庄园夺走。任何人都不能迫使她和她的家人背井离乡去仰仗亲戚的施舍。她要把塔拉庄园支撑下去,即使得把这里每个人的脊梁都累断也在所不惜。

  从亚特兰大逃回塔拉庄园以后的两个星期,斯佳丽脚上最大的一个泡开始溃烂了,直肿得连鞋也穿不上,路也不能走,只能脚挨着地勉强挪几步。瞧着脚趾上发炎的疮口她心急如焚。万一它像那些伤兵的创口一样发生坏疽,而附近又找不到一位医生,她会死吗?尽管现在生活这么苦,她可绝对没有不想活下去的想法。

  她刚回家时,曾指望杰拉尔德会重振雄风来当这个家,然而两星期来这个希望落空了。现在她明白,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庄园以及这里所有人的命运都巳交到了她缺乏经验的双手中,因为杰拉尔德仍像睡着了似的整天闷声不响、顺从安详,对塔拉庄园的事不闻不问。无论斯佳丽向他求教什么,他惟一的回答就是院“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女儿。”或者更糟地说院“去跟你母亲商量吧,小姑娘。”

  他永远不会有什么改变了,斯佳丽巳经认识到了真相,而且并不十分激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杰拉尔德将始终等待埃伦,细听埃伦是不是在来,一直到他死为止。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半明半暗的阴阳界中,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而埃伦就在隔壁房间。埃伦一死,把杰拉尔德赖以生存的主要动力也给带走了,于是他那种近乎狂妄的自信、鲁莽和不知疲倦的劲头也随之消失了。杰拉尔德·奥哈拉一生风风火火的连台好戏就是演给埃伦看的。现在幕巳永远地落下,灯光变得暗淡,突然没了观众,而这位茫然不知所措的老演员仍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等着别人的提示。

  那天上午家里静悄悄的,因为除了斯佳丽、韦德和三个有病的年轻女子外,所有人都去沼泽地找那头老母猪了。甚至杰拉尔德的精神也比平时好了点儿,他一只手扶着波克,另一只手挎着一捆绳子,穿越犁过的地蹒跚而去。苏埃伦和卡丽恩哭过一阵后便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有两次会想起埃伦,想着想着,伤心和病弱的眼泪就会顺着深陷的腮帮淌下来。那天,玫兰妮还是头一次让人用枕头垫在背后扶起来,身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半坐半卧在两个婴儿中间,一手搂着一个长出亚麻色茸毛的脑袋,另一只手同样温柔地托着迪尔西孩子长着鬈发的黑脑袋。韦德则坐在床脚边听她讲童话。

  对斯佳丽来说,塔拉庄园的这种寂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因为这气氛太像她从亚特兰大回家途中那漫长一天所经过的荒村野外中死一般的沉寂。那条母牛和小牛犊一连几个小时不叫一声。窗外没有鸟儿啁啾,甚至连几代都在木兰树叶丛中筑巢的模仿鸟那天也不唱歌,尽管这个家族平日里叽叽喳喳最爱聒噪。斯佳丽把一张矮椅子搬到自己卧室开着的窗前坐下,把裙裾高高地撩过膝盖,两手托着下巴搁在窗台上,眼睛望着宅前的车道、草坪以及大路那边绿色的牧场。一桶井水放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她不时把肿胀发炎的脚浸人水桶中,冰凉而又剌痛的感觉把她的脸扭曲成一副怪相。

  她把下巴搁在手上坐着发愁。偏偏在她最需要力气的时候,这个脚趾溃烂了。那些蠢货永远逮不着老母猪。就是那些小猪他们也花了足足一个星期才一头一头抓了回来,可是到现在都过去两个星期了,老母猪依然逍遥自在。斯佳丽相信,要是自己跟他们一起到沼泽地去,只要把裙裾撩到腰间束好,拿起绳圈一甩,准保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老母猪套住。

  可是,即使逮住老母猪了,那又怎么样呢?把老母猪和一窝小猪吃掉,以后又怎么办?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得有东西填肚子。等冬天来临,就没东西吃了,甚至从邻庄菜园里弄来的一点残余菜蔬也将告罄。必须储备干豌豆、高粱、面粉、大米……还有……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来年春播的玉米种子和棉籽还没着落,衣服也要添一些。所有这一切上哪儿去弄?叫她拿什么付账?

  她曾私下里搜遍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银柜,只找到几沓邦联债券和三千元邦联钞票。她带着一丝苦笑想,如今邦联货币几乎一文不值,这些钱充其量只够全家饱餐一顿。但是,即使她有钱并且能买到食物,她又怎么把食物拉回塔拉庄园?上帝为什么要让那匹老马死去?倘若有瑞特偷来的那马,哪怕它老弱病残一应俱全,那也会大不相同的。哦,当初在路那边牧场上遛蹄的那些骡子毛色柔滑光亮,真是棒!那些拉载人车的马多漂亮!还有她的小牝马、卡丽恩和苏埃伦的小马驹!杰拉尔德的大雄马跑起来只见草皮在它蹄下飞溅……哦,那么多骡马只要有其中的一匹就行了,即便是那头脾气最犟的骡子也好啊!

  不过没关系,等她的脚好以后,她可以步行去琼斯博罗。这将会是她有生以来步行最远的路程,但她会走去的。就算北方佬把那个城镇全烧光了,她总能在附近找到个把人,人家会告诉她去哪儿能弄到食物。这时,她眼前浮现出韦德那张瘦饿的脸。他老是说不喜欢吃红薯,想要一只鸡腿和一碗浇上卤汁的米饭。

  阳光明媚的庭院骤然间仿佛云遮雾罩,树木隔着泪帘变模糊了。斯佳丽的脑袋耷拉到胳膊上,她竭力不让自己哭。现在哭一点儿用也没有。只有身边有你想要讨他喜欢的男人时,眼泪才管用。正当她伏在窗台上竭力把眼泪压回去时,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惊动。但她并没抬起头来。最近两个星期她白天黑夜好像曾多次听到这声音,正如埃伦的衣裙窸窣之声不时萦绕在她耳际一样。跟以前这样的时刻一样,她的心评评地跳得厉害,然后她暗暗呵斥自己院“别痴心妄想!”

  但是,马蹄声渐渐地慢了下来,由跑步转为走步,那自然真切的程度着实让人吃惊。接着,细石院径上响起了有节奏的得得声。有人骑马来了一是塔尔顿家的还是方丹家的?她迅速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像着了魔似的隔帘偷看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来者无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那是一位相貌粗鲁、身材矮壮的汉子,一脸很不整洁的大黑胡子散乱在钮扣都没扣好的蓝军服上。眶距太近的一双小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眯成了两条缝,他从容不迫地从绷紧的蓝军帽檐下察看着这座房子。在他慢慢地下马、把缰绳扔过拴马粧时,斯佳丽屏住的一口气总算喘了过来,不过喘得十分突兀而且痛苦,像是当胸挨了一击似的。一个北方佬,一个臀部插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而斯佳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房子里,还带着三个有病的弱女子和两个婴儿!

  那北方佬慢悠悠地沿着院子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枪套上,两颗小眼珠子左顾右盼,这时斯佳丽的想象像飞旋的万花筒映现出一幅幅杂乱的画面,都是佩蒂帕特姑妈悄悄讲述的故事院女子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遭到袭击;有人被割破喉管;房屋在垂死的妇女头上燃烧;孩子因哭叫被挑在剌刀尖上一总之,与“北方佬”三字联系在一起的种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恐怖一齐涌上了心头。

  惊骇之余斯佳丽的第一个冲动是想躲进贮藏室,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扶梯飞奔下楼,一路尖叫着往沼泽地那儿跑一反正只要能从那人手中逃脱就行。接着,她听见那人蹑手蹑脚地登上前院的台阶,随后又鬼鬼祟祟地跨进过道,斯佳丽知道逃走的路巳被切断。她吓得手脚冰凉,没法动弹,只听那人在楼下从一间屋子窜到另一间屋子,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脚步便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大胆了。此刻他在餐室,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厨房了。

  一想到厨房,斯佳丽顿时怒火中烧,仿佛心被扎了一刀,在压倒一切的愤怒面前,恐惧退却了。厨房!那儿的炉灶上有两只陶罐,一只正炖着苹果,另一只正用好不容易从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菜园里弄来的蔬菜炖什锦羹一九个人就指着这充饥,而事实上这连两个人都吃不饱。斯佳丽巳经有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抑制自己的食欲,等其他人回来再吃,所以当她想到那北方佬要把他们可怜的饭食吃掉,禁不住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天杀的强盗!他们像蝗虫一般从天而降,把塔拉洗劫一空,想让这里的人慢慢地饿死,现在又回来还要偷走这么点儿可怜的残余食物。斯佳丽空空如也的胃部一阵痉挛。

  “我向上帝起誓,至少这个北方佬再也偷不成人家的东西了!”

  她脱去那只旧鞋,光着脚吧嗒吧嗒迅捷地走到写字台前,甚至那个溃烂的脚趾也不觉得痛了。她悄没声儿地拉开最上边的抽屉,抓起她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那支沉甸甸的手枪,查尔斯生前曾把它带在身上,却从来没有放过一枪。斯佳丽从挂在墙上的那把军刀下的皮弹夹内摸出一枚火帽,把它装进弹膛,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哆嗉。她迅速而又无声地跑到楼上的过道里,然后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藏在裙裥中紧贴大腿握着手枪,飞身下楼。

  “是谁?”一个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喝道。

  斯佳丽在楼梯半道上站住了,这时血在她太阳穴里跳得那么响,她几乎听不见那人的声音了。

  “别动,否则我开枪了!”那个声音在叫。

  他半蹲半站在餐室门口,身体像拉紧的弓,一只手持枪,一只手拿着一只花梨木针线匣,里边有金顶针、金柄剪子、织补用的小小金顶。斯佳丽的两条腿从脚底一直凉到膝盖,但是怒火把她的脸都快烧焦了。埃伦的针线匣在那人手里。她真想大声喊叫院野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肮脏的……”可是她喊不出来。她只能隔着栏杆瞠目而视,眼看着他的面孔由凶狠、紧张变成一副半似冷笑、半似谄笑的嘴脸。

  “敢情这房子里还有人,”他说着把枪插回到皮套里,同时跨进过道,站到斯佳丽下面的楼梯脚边。“就你一个人吗,小妞儿?”

  斯佳丽闪电般地把手枪举过栏杆瞄准了那个惊恐万状的大胡子脸。他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摸自己的枪,斯佳丽巳经扣动了扳机。手枪的反冲力让她摇摇晃晃,一声巨响震聋了她的耳朵,一缕硝烟直冲鼻孔。那汉子扑通一声朝后倒在了地上,半个身子跌人餐室,这股力量之猛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匣从他手中掉落,里边的东西都撒在了他周围的地板上。斯佳丽几乎是无意识地奔下楼梯站在他的旁边,俯视着那张脸变成了什么院鼻子现在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凹坑,被火药烧焦的眼睛目光呆滞。就在她凝神细看时,两股鲜血一一股从他脸上,另一股从他脑后一顺着光亮的地板缓缓地流淌着。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袅袅硝烟飘向房顶,两股殷红的鲜血在她脚边漫延。她站在那里的一会儿工夫不知有多长,在盛夏上午的寂静中,任何不相干的声音和气味,包括她心脏急如鼓点的搏动、木兰花叶丛轻微的沙沙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野禽的悲鸣以及窗外的花香,无不比平常增强了好几倍。

  过去,即使在狩猎时遇到需要结果动物性命时,她也总是竭力避开。她无法忍受猪在屠刀下的哀号或兔子陷人罗网时的尖叫。可现在,她竟杀了人。“这是凶杀!”她迟钝地想。“我犯了粧凶杀案。哦,我不可能遇上这种事!”这时,地板上一只指头粗短、汗毛长长的手映人她的眼帘,这只手离针线匣很近很近,忽然,她重又精神倍增,而且产生了一种冷血、残忍的快感。她真想用脚跟在那家伙鼻子部位的伤口里碾它几下,让自己的光脚蘸上他热乎乎的血,以此解恨和获得快感。她这一枪为塔拉庄园报了仇,也为埃伦报了仇。

  楼上过道里响起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稍停了一下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有气无力地在地上拖行,中间夹杂着金属的碰击声。斯佳丽恢复了对时间和周围现实的感觉,她抬头一看,只见玫兰妮站在扶梯顶上,穿一件现在是她睡袍的破衬衣,一只握着查尔斯的军刀的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玫兰妮一眼便把发生在楼下的一幕全看清楚了:一具穿蓝军服的尸体倒在了血泊中,针线匣就在尸体边,斯佳丽光着脚,面色如土,紧握着长筒手枪。

  她的目光与斯佳丽的目光在沉默中相遇。玫兰妮平常温顺的脸上此刻呈现出一种反常的骄傲,她的笑容中流露出赞赏和狂热的喜悦,这跟斯佳丽自己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倒是不谋而合。

  “想不到……想不到她竟和我一样!她理解我!”这念头在那漫长的一瞬间从斯佳丽的脑海中闪过,“换了她,也会这么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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