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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北方佬就要来了。守军即将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我该怎么办?该往哪儿跑?不,我不能跑。我不能撇下躺在床上快要临盆的玫兰妮不管。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要不是为了玫兰妮,我可以带着韦德和普莉西躲到树林里去,北方佬永远别想找到我们。但我没法把玫兰妮也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行。真要命,玫兰妮干吗不早些把孩子生下来!哪怕昨天生也好,那样的话,或许可以弄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可现在,我必须去找米德大夫,请他跟我走,去看玫兰妮。也许他有办法催生。”

  斯佳丽提起裙裾向街道那边跑去,她的脚步踏出的节拍是院野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到了五角场,只见摩肩接踵的人们都在瞎闯瞎挤,载着伤员的运货篷车、救护车、牛车乃至自备马车挤满了广场。人群、车马汇成一片喧闹,犹如惊涛拍岸。

  这时,一幅与兵荒马乱的形势极不协调的奇怪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几群妇女肩上托着火腿从铁路那边走来。她们身边紧紧跟着许多小孩,手里提着一桶桶滴滴答答的糖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稍大些的男孩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有位老汉一个人用独轮车推着一小桶面粉。男女老少,无论黑人还是白人,都绷着脸,急急忙忙地搬运成包成捆、成袋成箱的食物,斯佳丽整整一年都没见过这么多食物了。突然,闪开的人群给一辆东倒西歪的马车让出一条路,从这条窄路驾车驶来的是身材纤弱、一向风度优雅的艾尔辛太太,她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站着赶她的四轮敞篷车。此时她头上没有帽子,脸色苍白,灰色的长发散披在背上,她用鞭子使劲猛抽拉车的马,简直像个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妈妈美立西坐在后座上,身子随马车的颠簸不断地跳动着,一只手抓着一块膘肥油足的咸肉,另一只手和两只脚则竭力护着堆在她周围的好多箱子和口袋以不让其掉落。一只袋子破了,袋里的干豌豆纷纷撒落在街上。斯佳丽冲着她们大喊,可是人群的喧闹声淹没了她的声音,马车发疯似的飞驰而过。

  斯佳丽一时没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想起来一座座军需物资仓库就设在铁路旁,这才明白院是军队开了仓,让百姓在北方佬进城之前尽量把物资拿走,以免落人敌手。

  她敏捷地在人群缝隙中前进,穿过拥挤在五角场广场上的那黑压压一大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民众,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抄近路直奔火车站。透过滚滚烟尘,望过横七竖八的救护车堆,可以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民夫们有的弯着腰,有的抬着人,忙得不亦乐乎。谢天谢地,她马上就可以找到米德大夫了。等她转过亚特兰大旅馆的拐角,看清楚前面的火车站和铁轨时,突然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呆了。

  数百名伤员躺在烈日下,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脚板,把路轨两侧和站台统统占满了,一排排延伸到车库棚下,望不到尽头。有些人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但多数在骄阳下辗转反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到处是一团团的苍蝇在人们头顶盘旋,在人们脸上爬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污血,是肮脏的绷带;每当抬担架的民夫搬运伤员,疼痛声、尖锐的咒骂声随处可闻。汗臭、血腥、体臭以及便溺的气味混成一股股浑浊的升腾的热浪,触鼻的恶臭差点儿让她作呕。救护人员在遍地皆是的横七竖八的人体之间来回奔忙,常常踩着伤兵,因为他们摆得实在太密了。那些被踩着的似乎巳经麻木不仁了,他们只是往上翻两下眼珠,等待着轮到自己被抬走的时刻。

  斯佳丽倒退了几步,急忙把自己的嘴捂住,因为她觉得恶心,想呕吐。再往前简直巳没法走了。她看见过医院里的伤员,看见过桃树溪之战之后躺在佩蒂姑妈家草坪上的伤员,但从没见过这样的惨景,从没见过这样发出恶臭、流血不止、在烈日下炙烤的人肉堆。这是座十足的地狱一充满痛苦、腥臭和惨叫的地狱。快!快!快!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

  她挺起肩膀,还是从他们中间走过,并打起精神在站着的人群中寻找米德大夫。但她立即发现这样找不行如果不是步步留神,她一定会踩着某个可怜的伤兵的。于是,她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在伤兵之间找路,朝着正在指挥民夫抬担架的一小群人走去。

  一路上,不断有发烧的手揪住她的裙裾,用沙哑的声音哀求院“小姐,水!请给点儿水吧,小姐!看在基督的分上,水!”

  她只得把裙裾从那些抓得很紧的手中拉出来,憋得她汗水顺着脸庞直往下淌。万一她踩到某个伤兵,恐怕非得尖声大叫昏过去不可。斯佳丽从死人身旁跨过,也从活人身旁跨过,有的人躺在那里,目光呆滞,手按在肚子上,肚子上凝固的血巳经把破军服和创面粘在了一起,有的人胡子被干血浆得硬邦邦的,他们破损的口腔中吐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意思可能是院“水!水!”

  她必须马上找到米德大夫,否则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朝车库棚下那一小群人的方向望去,尽可能地扯开嗓子高声喊道院“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不在那儿·”

  有一个人从那一小群人中走了出来,向斯佳丽这边看了看。那正是米德大夫。他没穿外套,袖子一直撸到肩膀上。他的衬衫和裤子都被染红了,简直跟屠夫的围裙一样,甚至他那铁灰色的胡子尖也因沾上了血而失去了光泽。一看面容就知道他巳极度疲劳,还窝着一肚子火,可是仍然满怀同情心。那是一张让尘土染成灰色的脸,汗水在面颊上划出许多长长的沟壑。但他与斯佳丽招呼时的声音却是镇静和坚定的。

  “谢天谢地,你来得正好。我正需要人手。”

  斯佳丽直愣愣地注视了他好久,慌乱中松开了提着裙裾的手。不料裙裾落在一名伤员脏兮兮的脸上,他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转过脸去,以免裙子的褶裥把他憋死。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干燥的灰沙能堵塞咽喉,腐烂的气味像腥臭的粘液直往她鼻孔里灌。

  “快来,孩子!到这边来。”

  斯佳丽提起裙裾,快步跨过地上躺着的一排排人体,向他那边走去。她把一只手放在大夫胳膊上时,感觉到那支胳膊因疲乏而有些哆嗉,然而大夫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坚定。

  “哦,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玫兰妮要生孩子了。”

  大夫望着她,似乎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一名用饭盒当枕头躺在斯佳丽脚边地上的伤兵,听了她的话,仰面咧嘴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这件事儿包在他们身上。”他风趣地说。

  斯佳丽甚至看都没往脚下看一眼,只是摇着大夫的臂膀。

  “我说的是玫兰妮!她就要生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一”现在不是讲究什么体面和得体的时候,然而,周围有好几百陌生的耳朵都在听,这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疼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求求你了,大夫!”

  “生孩子?哦,该死的!”大夫大声诅咒道。恼怒和愤恨使他的脸顿时变了形,这火并非冲着斯佳丽或某一个人而发的,他是冲着居然会有这等事情的整个世界而发的。“你难道疯了?这儿有几百名伤员,他们都快死了。我不能为了一个可恼的小孩而撇下他们不管。你去找个女人给帮帮忙就行。可以让我妻子去。”

  斯佳丽正想告诉他为什么米德太太去不了,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米德大夫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负了伤!斯佳丽心想他如果知道了,是否还会待在这儿呢?这时,仿佛有一个无言的声音在对她说院是的,即使菲尔只剩一口气了,米德大夫也仍将坚守岗位,为许多人救死扶伤,而不是单单为一个人。

  “不,大夫,你一定得去。要知道,你说过她会难产一”难道真是她一斯佳丽一站在这里一这个到处是呻吟声、热得像蒸笼的地狱里一用最大的声音说着如此粗俗、失礼的话?“你要是不去,她会死的!”

  米德大夫粗暴地甩开斯佳丽抓着他胳膊的手,像没听清或不明白她说的话似的,说:

  “死?对,这里所有这些人一他们都会死的!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哥罗仿。啊,上帝啊,要是有吗啡就好了!哪怕有一点点吗啡给伤势最重的人止痛也是好的!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哥罗仿也是好的。那些天杀的北方佬!那些天杀的北方佬!”

  “应该把他们都打人地狱,大夫!”地上那个人说,只见他的一口白牙在胡子中一闪。

  斯佳丽全身开始发抖,眼睛里闪现出惊恐的泪花。大夫不会跟她去了。玫兰妮会死的。“我不是曾经希望她死吗!”大夫不会去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夫!求你了!”

  米德大夫咬了咬嘴唇,颧骨顿时隆了起来,于是他脸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孩子,我争取去。我不能向你保证。但我会争取去的。等我们给这些人做了必要的处理之后。北方佬就要来了,部队要从城里撤出去。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安置伤员。火车根本不通。去梅肯的铁路线在北方佬手中……但我会争取去的。你先回去吧。别在这儿妨碍我。给产妇接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婴儿的脐带结扎好……”

  这时,一名卫生兵碰了下他的胳膊,他立即扭过头去开始连珠炮似的发布命令,同时忽而指一下这个伤员,忽而又指一下那个伤员。斯佳丽脚边那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斯佳丽只好转身走开了,因为大夫巳经把她给忘了。

  她迅速从伤兵堆里退出来,开始往桃树街赶。大夫不能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挑起这副担子。感谢上帝,好在普莉西懂得有关接生的所有事项。这一路斯佳丽被晒得头都疼了,她感到自己的紧身胸衣被汗水浸透了、牢牢粘在皮肤上。她的脑袋巳经麻木,两条腿也发麻了,就像在噩梦中想要逃跑的人,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想到回去还得走那么长的路,真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接着,“北方佬就要来了!”这句话,又在她脑海中打起了熟悉的节拍。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四肢又有了新的活力。她匆匆走人五角场的人群中,现在这里越发拥挤不堪了,狭窄的便道上寸步难行,她只好在马路上走。长长的士兵队伍正从这里经过,他们风尘仆仆,疲惫劳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看起来有好几千人,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肩上背着枪,迈着行军的步伐走得很快。炮队过去时,只见赶牲口的挥动生牛皮鞭子狠狠地抽打拉炮的瘦骡子,简直要把骨头上仅剩的一张皮也扒下来。蒙着破帆布篷的军需车队经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颠簸得厉害。骑兵的马蹄扬起呛人的灰尘。队伍好像过不完似的。斯佳丽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士兵在一起。撤退!撤退!军队正在弃城撤退。

  匆匆离去的队伍把她挤回到挤满了人的便道上,她闻到一股用玉米酿造的廉价威士忌的异味。靠近迪凯特街的人群中有几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看她们那鲜艳的服饰和满脸的脂粉,像是在过什么节,与周围的景象极不和谐。她们大都带着醉意,而跟她们挎着胳臂的一些士兵则醉得更厉害。忽然,斯佳丽瞥见了一头红色的鬈发,随后看到了那个活宝一贝尔·沃特林一靠在一名独臂士兵身上,那士兵走路也晃晃悠悠地直打趔趄冤,还听到了她醉醺醺的尖叫浪笑声。

  斯佳丽连推带挤好不容易走到五角场后面的一段街上,那里人群的密度稍稀,于是她提起裙裾,开始奔跑起来。当她跑到卫理会教堂的时候,巳上气不接下气,晕头转向了,甚至反胃想吐。紧身褡简直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了。她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垂首掩面,稍事喘息。她只求能深深地吸一口气到肚子里去。只求心别乱摇晃、乱蹦跳。只求在这个疯狂的地方有人能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说实在的,她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没自己操过心。总有人为她干这干那,总有人照顾她,总有人保护她,总有人偏袒她,总有人疼爱她。确实无法相信她会陷人今天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朋友、一个邻居来帮助她。以前,她周围总是有的是朋友,有的是邻居,有的是样样能干而又乐于效劳的奴仆。可现在,在她最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真叫人没法相信,她竟会落得如此孤单、如此惶恐,而且远离自己的家。

  家!只要能在自己家里,才不管北方佬是不是打到了塔拉庄园。哪怕埃伦是在害伤寒,她也要回家。她渴望见到埃伦慈祥的面容,渴望让黑妈妈强壮的臂膀搂着她。

  斯佳丽强忍着头晕目眩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一直到望见了住处的房屋。她看见韦德攀在院前的栅栏门上荡来荡去。韦德一看见妈妈,马上皱起眉嘟起嘴,竖着一个污黑、擦破了点儿皮的手指,哭了起来。

  “我疼,”他抽抽搭搭地说,“疼!”

  “嘘!不许哭!否则的话我打你!到后面院子里去做泥饼玩吧,待在那儿别乱跑。”

  “我饿了。”他抽泣着把疼痛的手指伸进嘴里。

  “这我不管,到后院去……”

  斯佳丽抬起头望见普莉西从楼房的窗口探出身来,满脸都是惊恐和不安。然而,一见女主人回来,她立刻如释重负,担忧和恐惧之状一扫而空。斯佳丽示意她下楼来,然后自己走进屋子。过道里多阴凉啊!她解开帽带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扔,用手腕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她听见楼上的门开了,一声低沉而凄惨的呻吟从痛苦的深渊迸发出来,传到她的耳朵里。普莉西一步跨过三级楼梯跳下楼来。

  “大夫来不来?”

  “不来。他来不了。”

  “天哪,斯佳丽小姐!兰妮小姐情况很不好!”

  “大夫来不了。没有人能来。得由你来接生,我做你的帮手。”

  普莉西张大了嘴,舌头打着嘟噜,说不出话来。她斜着眼看着斯佳丽,两只脚轮番在地板上摩擦,并且像扭麻花似的扭绞着瘦小的身躯。

  “收起你那副白痴样!”斯佳丽吼道,看着普莉西的丑态她怒不可遏。“你怎么了?”

  普莉西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楼上退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斯佳丽小姐一”普莉西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表明,她是既害怕又羞惭。

  “怎么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斯佳丽小姐!我们非得请一位大夫不可。我……我……斯佳丽小姐,我一点都不懂接生的事。妈妈给人家接生的时候,从来不让我在一旁待。”

  斯佳丽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先是从两叶肺片里呼出一大口气,然后感到怒不可遏。普莉西试图从她身旁一跳而过,准备溜之大吉,但斯佳丽一把把她抓住了。

  “你这吹牛的黑蹄子,你说什么?你明明跟我说过,生孩子的事你全懂。你到底懂不懂?快说!”她抓住普莉西狠狠地晃着,直至那颗长着鬈发的黑脑袋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晃着。

  “我说了假话,斯佳丽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撒这样的谎。我只偷看过一次别人生孩子,还结结实实地挨了妈妈一顿鞭子。”

  斯佳丽瞪着她,普莉西把身子缩成一团,想要挣脱。有一会儿工夫,斯佳丽在理智上拒不接受对方吐露的真情,然而,当她终于认识到普莉西对接生的知识并不比她懂得更多时,怒火中烧,气到了极点。她这辈子从来没打过黑奴,但这一次却抡起疲乏的胳膊,使出全力照那黑腮帮子掴了一巴掌。普莉西扯着嗓门没命地尖叫着,与其说是因为疼痛,不如说是由于害怕。接着,她开始像跳舞似的上下扭动着身子,企图挣脱斯佳丽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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