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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说罢,她放声大哭,不知怎么地,玫兰妮也倒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可是她一面呜咽着一面声称,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算数的。其他好几位太太也都泪流满面,梅里韦瑟太太一面用手绢捂着脸号啕大哭,一面抱住艾尔辛太太和玫兰妮。佩蒂姑妈一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时突然一下子瘫倒在地,昏了过去,这是她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一次不掺假的阵发性昏厥。于是,哭的哭,亲的亲,找嗅盐的找嗅盐,寻白兰地的寻白兰地。而在这开了锅似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脸始终保持着镇静,惟有一双眼睛没流一点眼泪,那就是印第亚·韦尔克斯,她趁着忙乱,悄然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梅里韦瑟爷爷在现代女郎酒馆遇到亨利·汉密顿伯伯,把早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他是从梅里韦瑟太太那儿听来的。他津津乐道,心里确实高兴,自己的儿媳妇算是厉害的了,可竟然有人把她给制服了,说实在的,他自己可没这胆量。

  “哦,这帮傻婆娘到底打算怎么办?”亨利伯伯不无气恼地问。

  “这个我还不太清楚,”爷爷说,“但看那情形,这一次似乎兰妮占了上风。我敢说她们肯定会去的,至少去一次。大家都很买你侄女的帐呢,亨利。”

  “兰妮是个傻瓜。太太们说得没错,斯佳丽是个狡诈的骚货,我真弄不懂当初查尔斯怎么会娶她的,”亨利伯伯忧郁地说,“不过,兰妮的话也有点道理。巴特勒船长救过他们的命,按理他们的家眷也的确该去拜访一次。确切地说,我也说不上来巴特勒船长有什么不好。他那天晚上救了我们大家的命,说明他是个好人。倒是斯佳丽像根粘在尾巴上的芒剌,让人感到不舒服。这小妞聪明过头了,反而害了自己。好吧,不管他们是不是叛贼,反正我得去拜访他们。说起来斯佳丽毕竟算是我侄媳妇。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

  “那我和你一起去,亨利。要是多莉听说我也去了,不大发脾气才怪呢。稍等一下,让我喝两口再走。”

  “别喝了,到巴特勒船长那儿,有的是你喝的。到时候我会开口要的,他那儿总备着各种好酒。”

  瑞特说顽固派决不会举手投降,这话果然没错。他心里明白,他们虽上门拜访了一两次,实际上根本没多大意义,并且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上门拜访。果然,三运党那次倒霉袭击事件参加者的女眷们先是一一来访,以后来访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并且也从不请瑞特·巴特勒夫妇去他们家作客。

  瑞特说,他们要不是慑于玫兰妮说的要与她们绝交的话,是压根儿不会来的。他是从哪儿打听到这些的,斯佳丽不知道,也不屑理会,她才不在乎她们呢。玫兰妮怎么会有力量左右像艾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这样的人呢?打那后她们再也没来过,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安。事实上,她们来没来,她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的新婚套间里终日高朋满座。只不过那是另一类人,按亚特兰大当地人较为委婉的说法,他们是些“外来人”。

  在国民饭店里住着很多这种“外来人”,他们也跟瑞特和斯佳丽一样在等新宅落成。他们也像瑞特在新奥尔良结交的那些朋友一样,腰缠万贯,穿着衣饰极为讲究,用起钱来大手大脚,花天酒地,至于他们的家庭出身,那就很暧昧了。这些人全是共和党人,在亚特兰大从事“与州政府有关的公务”。至于他们从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公务”,斯佳丽不甚了了,也不想费心去弄明白。

  如果她当真追问一下,瑞特是会向她和盘托出的一他们干着鹰隼对付死尸的勾当。他们老远就能嗅到死尸的气息,而且能准确无误地扑来,以便饱餐一顿。由当地公民推举出来的佐治亚州政府,巳经死亡,佐治亚州巳无自立能力,于是各方冒险家们便蜂拥而至。

  瑞特那帮提包客和叛贼朋友的女眷,成群结队地来看望他们,来访的还有斯佳丽在兜售木料时结识的那些“外来人”。瑞特说,既然和他们做生意,就得接待他们,而一经接待之后,就发现同他们结伴为伍也不无乐趣。他们穿着漂亮的服装,从不谈战争或抱怨时世艰难,谈话所涉及的内容不外乎时尚、丑闻以及惠斯特牌经。斯佳丽以前从不打纸牌,现在却打得津津有味,没多久就成了好手。

  只要她在饭店,她的房间里就会聚集着一帮惠斯特牌牌友。不过近来她并不常在饭店里待,因为她正忙于建新宅,无暇顾及那些客人。所以这些天来她并不操心是否有客人上门。她想暂停一切社交活动,等新宅落成,她会以亚特兰大第一大公馆女主人的身份,用最讲究的方式款待本城客人。

  这段日子,白昼长,气候也暖和,她眼看着自己那红墙灰瓦的新宅拔地而起,高耸于桃树街一带的住房之上。她忘记了店铺和木料厂,一门心思扑在工地上,整天和木匠争执,同石工还价,不让承包商有太平日子可过。随着基墙快速升高,她心里暗暗得意,等房子竣工后,这将是全城最大、最出色的宅第。甚至比旁边的詹姆斯府邸更气派。这府邸刚被政府买下当布洛克州长的官邸。

  州长官邸的栏杆和屋檐镶嵌着华丽的锯齿形装饰物,但是与斯佳丽宅第的栏杆和屋檐上的涡形装饰物一比,则大为逊色。官邸内有个舞厅,面积似乎只有台球台面那么大,哪能和斯佳丽宅第的舞厅相比?她把新宅三楼的整个楼面都辟作了舞池。事实上,她房子里的各类装饰、各种设施,全都胜过州长官邸,超过城里任何一家公馆。圆顶、角塔、塔楼、阳台、避雷针,都比别人家的多,至于彩色玻璃窗,那更是多上好几倍。

  整幢宅子四周建有回廊,房子四面筑有四层台阶,通向回廊。庭院宽大,郁郁葱葱,四处散放着铁制长椅,竖有一座铁柱凉亭,按时髦的说法叫“爽心阁”,斯佳丽认为那是纯粹哥特式风格的凉亭。还有两尊铁铸动物。一尊牡鹿,一尊雪特兰马驹大小的猛犬。对韦德和埃拉来说,这么一幢洋洋大观、气势辉煌、扑朔迷离的时髦宅第,只让他们迷惑不解,只有这两尊铁铸动物,才为整幢宅第增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氛。

  房子内部完全是按斯佳丽的心愿装饰和摆设的,极尽铺张奢华之能事。地上严严实实铺着大红厚地毯,门上挂着红天鹅绒门帘;涂着清漆的黑胡桃木家具油光铮亮,凡是可供雕凿的地方全都雕上了花纹;座椅上都铺了滑溜溜的马鬃垫子,女士们坐在上面得格外当心,要不身子就会滑下来。墙上到处都挂着镀着金框的大镜子和落地穿衣镜,其数量之多,瑞特曾讥讽地评论说,能与贝尔·沃特林的窑子相媲美。镜子与镜子之间,还挂有框架厚实的钢板画,其中几幅长达八英尺,全是斯佳丽写信专门从纽约定购的。墙壁上裱有深色的华丽墙纸,天花板很高,房间里光线幽暗,因为窗户上都严严实实地挂着玫瑰红色的长毛绒窗帘,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总之,这幢府第,谁看了都会叹为观止的。斯佳丽站在柔软的地毯上,躺在厚厚的鸭绒床褥中,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昔日塔拉庄园冷冰冰的地板和塞满干草的床垫。她心满意足,鋳躇满志,觉得这是她生平见到过的最漂亮、最讲究的住宅,可瑞特却说是场噩梦。噩梦就噩梦吧,只要能让她感到快乐,噩梦她也欢迎。

  “如果来了陌生人,即使只字不提我们的情况,人家也能一眼看出这幢房子是用不义之财建造起来的,”他说,“要知道,斯佳丽,有句格言不是正道上得来的钱财,决不会用在正道上。这幢房子就是证明。只有暴发户才会建这样的房子。”

  但是,斯佳丽心里是又自豪又高兴,一心筹划着如何大摆筵席款待各方宾客,所以只是亲密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野信口开河!看你说到哪儿去了!”

  现在她巳经摸透了瑞特的脾气,他是专门以驳她的面子为乐事。如果注意听他信口胡诌,他就会想尽办法让她扫兴。而要是拿他的话当真,又非得跟他发生争吵不可。她可不想跟他唇枪舌剑地斗嘴,因为到头来总是她占下风。所以对他的胡诌她现在根本不予理睐,假如非听不可,就拿它当笑话听。这个对策,至少在某些时候还是管用的。

  蜜月期间,以及后来在国民饭店下榻的那段日子,他们客客气气,大体上还算和和睦睦。但是搬进新居之后,斯佳丽常邀请那些新朋友到家里来,他俩动不动就会争吵起来。争吵的时间并不会太长,因为和瑞特吵架,要吵也吵不长:她火发得再大,话讲得再难听,瑞特总能耐着性子冷眼相待,随后瞅准机会,冷不防朝她的痛处猛剌上一句。所以真正吵架的是斯佳丽,而不是瑞特。他只是对她本人、她的举动、她的房子以及她的新朋友,发表自己观点明确的见解。而他的有些见解,性质极其恶劣,逼得她无法再装聋作哑地把它当作一般笑话看待。

  例如有一次,她决定给“肯氏杂货铺”换个气派点的新店名,就请瑞特给想一个,最好用上“Emptorium”(商场)这个字。于是瑞特建议用“CaveatEmptorium”,并说这店名和店内出售的货物完全匹配。她觉得这个店名响亮,颇有点气势,就决定采用,甚至还让人油漆好了招牌,等到阿希礼·韦尔克斯面有难色地告诉她,这两个字凑在一起的意思是“本商场购物,出门不认”,她顿时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可瑞特却在一旁乐个不停。

  还有他对黑妈妈的百般迁就,也让她恼火。黑妈妈从来就没改变自己的立场,认定瑞特是头配马嚼子的骡子。她对瑞特虽然客气,却始终冷冰冰的,她始终称他为“巴特勒船长”,从不改口叫“瑞特先生”。瑞特送她那件红衬裙,她连谢都没谢一声,也从没穿过。尽管韦德很崇拜瑞特叔叔,瑞特也疼爱这个孩子,但是黑妈妈却尽量不让韦德、埃拉同瑞特多接触。瑞特非但不辞退黑妈妈,不对她发脾气板面孔,反而对她毕恭毕敬,要比对斯佳丽最近结交的那些女士尊敬得多。事实上,他对黑妈妈的尊敬程度超过了对斯佳丽本人。他带韦德去遛马,总要事先征得黑妈妈的同意;给埃拉买洋娃娃,也要事先得到她的允许。然而黑妈妈却始终不给他面子。

  斯佳丽觉得瑞特对黑妈妈应该硬气一些,这样才能显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但瑞特听了只是哈哈一笑,说真正的一家之主应该是黑妈妈。

  还有一次,瑞特冷静地对斯佳丽说,他很为她几年后的前途担忧,到那时,共和党人在佐治亚州失势了,民主党人会重新上台。这番话也使斯佳丽大为恼火。

  “等民主党人选出自己的州长和州议会,你新结交的那帮俗不可耐的共和党人朋友就会统统从棋盘上拿下,仍旧回去干他们管酒吧、下厨房的下贱老本行。到那时候,你既没有民主党的朋友,也没有共和党的朋友,只剩下你一个孤家寡人。不过嘛,又何必为明天操心呢。”

  斯佳丽听了哈哈大笑,当然她笑得也不无道理,因为时下,布洛克正稳稳地坐在州长的宝座上,有二十七名黑人议员在州议会里,而在佐治亚州,成千上万的民主党人连选民资格都被取消了。

  “民主党人无法东山再起了。他们现在干的,只能让北方佬更加疯狂,更加推迟他们重新上台的日子。他们现在只会说大话,晚上出来搞些三K党的恐怖活动。”

  “他们会东山再起的。我了解南方人,了解佐治亚人。他们都是脾气倔犟的硬汉。如果必须打一仗才能重新上台,那么他们就会再打一仗。如果不得不像北方佬那样收买黑人选票,那么他们也会来这一手。如果必须像北方佬那样把成千上万的死人列人选民册,那么他们就会把佐治亚州所有公墓里的所有尸体都抬到选民站来的。在我们那位好朋友鲁弗斯·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况是越来越糟,总有一天他会被佐治亚州人唾弃的。”

  “瑞特,别跟我说这种庸俗的事!”斯佳丽大声嚷嚷着。“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我不愿意看到民主党人重新当政似的!你知道我没这样的心思!我巴不得他们重新上台。你以为我喜欢这些大兵在这里四下逛荡,碍我的眼一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嗨,别忘了我也是佐治亚人!我非常想看到民主党人重新上台,可他们上不了,永远都上不了台。退一步说,即使他们重新上台了,对我的那些朋友又有什么妨碍?他们的钱还是他们的,不是吗?”

  “要是他们能守住自己的钱财就好了。但是我怀疑他们没人有这份能耐。照他们现在这种花法,没一个能维持得了五年。来得快,去得快。他们的钱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就拿你来说吧,我漂亮的骡太太,钱肯定也没能让你变成匹马,是吗?”

  他最后这句话,又惹起了一场争吵,并且一连几天双方都在怄气。一直到第四天,斯佳丽还是满脸怒气,一声不吭,分明是要瑞特向她赔不是。可瑞特不顾黑妈妈的连声抗议,带着韦德径自去了新奥尔良,一直到斯佳丽气消了才回来。她终究没能杀杀瑞特的威风,一解心头之恨。

  他从新奥尔良回来时态度冷静,和颜悦色,她也只好强忍着咽下那口怒气,暂且把这事搁在一边,日后再想法治他。现在,她不愿费神去考虑让人扫兴的事。她正一门心思地考虑如何首次在新居举行晚会,不想败自己的兴。那将是一次盛况空前的晚会,宴会厅里摆上盆栽的棕榈树,请一支管弦乐队奏乐助兴,用帆布蒙上整个回廊。至于招待客人的点心,连她自己想着都直流口水。凡是她在亚特兰大认识的人,不管是老朋友,还是蜜月旅行回来后结识的那些迷人的新朋友,她要一个不漏地全都请来。筹办晚会的兴奋使她无意追究瑞特那些带剌的话。她在张罗这次宴会的时候,心里异常痛快,多少年都没像现在这么痛快过了。

  哦,有钱就是痛快!举办宴会根本不必考虑花费,添置豪华的家具和服饰、购买美味可口的食品,用不着考虑账单!拿起笔来,信手签上一张张数额可观的支票,寄给查尔斯顿的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寄给塔拉庄园的威尔,那种感觉简直妙极了!哦,那些只知嫉妒的傻瓜,竟然胡说什么金钱不是万能的!瑞特竟还说什么金钱没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纯粹是颠倒黑白!

  斯佳丽不但给所有的新朋老友,就连那些她不喜欢的人,也都一一发送了请帖。甚至上次来国民饭店看她时近乎于粗暴无礼的梅里韦瑟太太、冷若冰霜的艾尔辛太太,也在邀请之列。她还给米德太太和惠丁太太发了请帖,尽管明知这两位太太不喜欢自己,也清楚她俩收到请帖后会左右为难,因为即使她俩想参加如此高雅的盛会也没合适的衣服可穿。斯佳丽这次庆祝乔迁之喜的典礼,或者按现在时髦的说法这次“社交盛会”,既是宴会,又是舞会,其场面之奢华,安排之巧妙,都堪称亚特兰大社交史上的一绝。

  那天晚上,屋里屋外,以及帆布遮挡的回廊里,到处都挤满了宾客,他们喝着她精心调制的香槟混合饮料,吃着她亲手订制的小焰饼和奶油牡蛎,在乐队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她特地用一道由棕榈和橡胶树拼成的屏风墙,将乐队和宾客们隔开冤。但是出席宴会的宾客中,除了玫兰妮、阿希礼夫妇,佩蒂姑妈、亨利伯伯、米德大夫夫妇和梅里韦瑟爷爷外,瑞特所说的那些顽固分子一个也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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