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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他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在进行这场收买人心的攻势,以免引起亚特兰大市民的疑心。因为如果他们看到一头美洲豹一夜之间全身的斑状花纹竟然全改变了,不起疑心才怪呢。他有意避开原先一些形迹可疑的老朋友,不再让人看到他与北方佬军官、叛贼以及共和党人混在一起。他参加民主党人的集会,有意让人看到自己在投民主党候选人的票。他戒掉了一掷千金的豪赌,酒也喝得很有节制了。有时他难免还要去贝尔·沃特林那儿,不过他也像当地体面的市民那样,总是在晚上悄悄去,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有意招摇,把马大白天地拴在她屋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里面似的。

  星期天做礼拜,他要等圣公会教堂里人差不多坐满了,礼拜仪式开始了,这才牵着韦德,踮着脚尖走进去。人们看见韦德到教堂来做礼拜,其惊讶程度不亚于见到瑞特,因为大家都以为这孩子是信天主教的。至少斯佳丽是信天主教的,或者说,她应该算天主教徒。多年来她一向不涉足教堂,宗教对她巳没什么影响,就像埃伦的许多训诫对她早巳不起作用了一样。大家认为她忽略了孩子的宗教教育,而现在瑞特插手来管这件事了,他没领孩子去天主教堂,而是来了圣公会教堂,是值得嘉许的。

  只要瑞特管住自己那条刻薄的舌头,不让那双黑眼珠恶意地转动,就能显出一副庄重、潇洒的绅士气派。多年以前他就有意要这么做,可一直到现在才付诸行动。现在他连马甲也要挑些素净的颜色,以增强他的庄重和魅力。要和那些被自己搭救过的人重新建立友好联系并不难。要不是瑞特骄矜怠慢,没把他们的感激当回事,他们早就会对他有所表示的。现在休·艾尔辛、勒内、西蒙斯兄弟、安迪·邦尼尔,还有其他一些人,都觉得他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当他们提到不知该如何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时,他反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愿突出自己的作用了。

  “这算不上什么,”他总要谦虚一番,“换了你们,也同样会那样做的呀。”

  他为装修圣公会教堂捐了一大笔款,还给阵亡将士墓地美化协会捐了一笔款,款数可观,却又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有意炫耀的印象。他特意请求艾尔辛太太转交捐款,而且还讷讷地央求她保守秘密,其实他心里明白,越是求她保密,她越会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艾尔辛太太本人当然极不愿接受这笔款项一“投机商的钱”,但是美化协会急需钱用!

  “别人捐钱倒也罢了,我不明白你怎么也要来凑热闹。”她尖刻地说。

  瑞特用恰如其分的庄重神态对她说,他之所以捐这笔款子,是出于对从前战友的怀念,他们比他更勇敢,却没有他幸运,他们现在默默无闻地躺在墓地里巳快被人遗忘了。听了这番解释,艾尔辛太太那富有贵族气概的下颚拉了下来。多莉·梅里韦瑟私下里曾告诉过她:斯佳丽说,巴特勒船长曾参军打过仗。这种说法,她当然不相信,没人会相信。

  “你参军打过仗?那你编在哪个连?哪个团?”

  瑞特一-一报给她听。

  “哦,炮兵团!我认识的人不是在骑兵团,就是在步兵团。啊,这就对了一”她猛然打住了,显得有点张皇失措,心想他肯定会投来满含恶意的眼光。谁料他却低头不语,只是摆弄表链。

  “我原本打算进步兵团的,”他装作完全没领会她的言外之意,径自说道,“可是他们发现我竟还进过西点军校一由于耍孩子脾气,我没在那儿待到毕业一所以他们就把我编在炮兵团了,是正规炮兵部队,不是自卫队。在最后那次战役,他们需要懂点专业知识的人。你知道的,部队损失惨重,好多炮兵都牺牲了。待在炮兵团挺冷清的,又见不到一个熟人。整个服役期间,我想我没见到过来自亚特兰大的人。”

  “嗯!”艾尔辛太太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他真在军队里待过,那她就错怪他了。她曾说过不少尖刻的话,还骂他是胆小鬼,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点内疚。“嗯!那你干吗不把你曾在部队服役的事告诉大家呢?好像这事让你丢脸似的。”

  瑞特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脸上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艾尔辛太太,”他热切地说,“请你相信,能为南部邦联效劳,这是我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一段经历。我只是觉得一我只是觉得一”

  “嗯,那你干吗要瞒着大家不说呢钥”

  “鉴于一鉴于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觉得难以启齿。”

  艾尔辛太太把捐款的事和这段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梅里韦瑟太太。

  “多莉,他说到难以启齿那句话时,眼里竟含着泪珠!是呀,千真万确,是含着泪珠!连我也差不多要流眼泪了。”

  “胡说八道!”梅里韦瑟太太不相信地嚷道,“我不相信他那号人会流眼泪,我同样也不相信他曾人伍打过仗。我马上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要是他真在炮兵团待过,我马上可以打听出来,炮兵团的指挥官卡尔登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要写信给他。”

  她真的给卡尔登上校写了信,上校的回信把她惊呆了,来信中他态度鲜明地把瑞特在部队的表现着实赞扬了一番,夸他是天生的炮兵、勇敢的战士、坚韧的绅士,而且说他为人十分谦逊,上级授予他军官军衔,他却不肯接受。

  “你看!”梅里韦瑟太太一面让艾尔辛太太看这封信,一面说,“这太让人吃惊了!说这坏蛋没打过仗,或许是冤枉他了。或许我们应该相信玫兰妮和斯佳丽的说法,他是在本城陷落那天报名参军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叛贼、流氓。我说什么也不喜欢他!”

  “不知怎么的,”艾尔辛太太踌躇不决地说,“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不至于那么坏,为南部邦联打过仗的人是不会坏到哪里去的。真正坏的,是斯佳丽。知道吗,多莉,我敢说他现在一嗯,他现在是在为斯佳丽感到害臊了,他之所以没这么说,只是碍于绅士的体面和教养。”

  “害臊?呸!他们俩是一丘之貉。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念头?”

  “这可不是傻念头,”艾尔辛太太生气地反驳道,“昨天他冒着大雨,带着那三个小孩,听着,包括那个小娃娃在内,乘着马车在桃树街来回转悠。他还让我搭车回家呢。我说:‘巴特勒船长,你疯了!干吗让三个孩子在外面淋雨?干吗不带他们回家去?’他没吭声,显出一副尴尬相。但黑妈妈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我们家来了一屋子白人垃圾,让孩子在外面淋雨也比待在家里干净!’”

  “他是怎么说的?”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瞪了黑妈妈一眼,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你知道,昨天下午斯佳丽举行了大型惠斯特牌聚会,把那帮三姑六婆全请到家里去了。我想他是不愿让那些婆娘亲他女儿吧。”

  “嗯!”梅里韦瑟太太虽然有些动摇,但仍固执己见。但到了第二个星期,她也缴械投降了。

  现在,瑞特在银行里放了一张办公桌。至于他来银行有什么公好办,职员们都感到纳闷。不过由于他是大股东,他们也不敢表示异议赶他走。过了一阵子,他们反而忘掉了他们原来是反对他到这儿来的,因为他文文雅雅地坐在那儿,安安分分的样子,再说他对银行业务和投资还很在行。至少,他整天坐在办公桌旁,看上去勤勤恳恳的。他说本城体面的市民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他怎么能养尊处优地吃闲饭。

  梅里韦瑟太太想进一步扩充她那家蒸蒸日上的面包房,于是来到这家银行想用自己的房子作抵押贷两千美元的款,结果遭到了拒绝,因为她巳用房子作抵押借了两笔款子。就在这位身材敦实的老太太气呼呼地从银行冲出去的时候,瑞特上前拦住了她,知道她碰了钉子,于是就抱歉地说:“这肯定是误会,梅里韦瑟太太,不该有的误会。凭你的身份,还需要什么抵押品!哦,你只需口头说一声,我就会把钱借给你的。像你这样善于经营的太太,实在是世界上最难得的客户。银行就是要给你这样的人发放贷款。现在请你在这儿等一下,就在我的椅子上稍坐片刻,这事由我去替你操办。”

  他回来时满面春风、满脸堆笑地连声说,正如他所想的,纯粹是误会。两千美元巳拨到她的账户上,她随时可以提取。至于她的房子一“嗯,请在这儿签个字好吗?”

  梅里韦瑟太太觉得既愤慨,又羞辱,她竟然不得不接受一个她既不喜欢又不信任的人的帮助,所以她在道谢的时候并没有显示出应有的文雅风度。

  瑞特装作没注意的样子。他一面送她到银行门口,一面说:野梅里韦瑟太太,我一向十分钦佩你的见多识广,所以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不知你是否愿意指点我。”

  她点头的时候,帽子上的那根羽毛几乎都没抖动一下。

  “你女儿梅贝尔小时候大概也常吮吸大拇指吧,你当时是怎么让她改掉这习惯的?”

  “你说什么?”

  “我的小美蓝常常用嘴吮吸大拇指。我想不出制止她的办法来。”

  “你一定得想法制止她,”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地说,“要不然她的嘴形就毁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长得很美。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嗯,斯佳丽应该是知道的,”梅里韦瑟太太冷冷地说,“她巳经带过两个孩子了。”

  瑞特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鞋子,并叹了口气。

  “我试着在美蓝的指甲缝里涂了些肥皂。”瑞特这么说道,不理会她对斯佳丽的看法。

  “肥皂!呸!肥皂有什么用。我是在梅贝尔的大拇指上涂了奎宁,嘿,让我告诉你,巴特勒船长,她马上就不再吮吸大拇指了。”

  “奎宁!你不说,我是怎么也想不到的!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梅里韦瑟太太。这事让我好操心呀。”

  他冲着她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甜,满含感激之意,这反而使梅里韦瑟太太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了。她不愿意在艾尔辛太太面前承认她确实冤枉了这个人,但她毕竟是个诚实的人,所以就说:这么爱女儿的一个人,决不会一无是处。斯佳丽对美蓝这么个可爱的小天使竟然毫不关心,真是太遗憾了!一个大男人要全靠自己养育小女儿,真是有点可怜。瑞特深知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会激起什么样的同情效果,即使要让斯佳丽背黑锅也在所不惜。

  自从孩子学会走路以后,他就带她外出,不是一块儿乘马车,就是让她坐在马鞍前。下午他从银行一下班回家,就牵着她的手在桃树街上散步,他放慢步子配合她的小步子,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日落时分,人们总是待在院子或门廊里,看到美蓝这么可爱的孩子,一头乌黑的鬈发,一双明亮的眸子湛蓝湛蓝的,没一个不想和她说上两句。瑞特从不擅自插嘴,而是静静地站立在一边,见女儿这么招人喜爱,做父亲的也不禁流露出既自豪又感激的神色。

  亚特兰大市民不容易忘却旧事,并心怀疑虑,一时很难改变成见。大家日子不好过,对与布洛克州长和他手下那帮人有瓜葛的人,都恨得牙痒痒。但美蓝身上,汇集了斯佳丽和瑞特两人身上的迷人之处,所以她便成了瑞特打人亚特兰大那堵冰冷墙壁的一个楔子。

  美蓝一天天长大,而且长得越来越像她外公杰拉尔德·奥哈拉了。两条小腿短而结实,一双爱尔兰人特有的圆溜溜的蓝眼睛,小下巴方方正正的,再加上那么一副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倔劲儿。脾气也像杰拉尔德,发作起来直嚷嚷,但是只要依了她,火气转眼就会烟消云散。只要父亲在身边,她的愿望总是会很快得到满足。尽管黑妈妈和斯佳丽多方劝阻,但是瑞特仍对她百般宠爱,百依百顺,因为在他眼里,女儿事事都讨人喜欢,只有一件事让他头疼,那就是女儿害怕黑暗。

  两周岁前,同韦德和埃拉一起睡在育儿室里,她一上床很快就会睡着。可那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只要黑妈妈提着灯摇摇晃晃一走出屋子,她就会嘤嘤地抽泣。后来,如果半夜里突然醒来,就会由于害怕而哇哇尖叫,不但把育儿室里另外两个孩子吓醒,而且还会惊动全家人。有一次不得不请来了米德大夫,大夫诊断后说是因为做了噩梦,没什么大不了的,瑞特对这个诊断很是不满。不管怎么问美蓝,她只是说:“黑啊!”

  斯佳丽对女儿一向很不耐烦,主张揍她一顿屁股。她觉得在育儿室放盏灯,太迁就孩子了,而且搞得韦德和埃拉都睡不好。瑞特心里也很着急,但态度比较温和,不主张蛮干,而是试图进一步从女儿那儿摸些情况。他冷冷地对斯佳丽说,真要打屁股,也得由他亲手打,而且是打她斯佳丽的屁股。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把美蓝从育儿室搬到瑞特的房间,现在他巳与斯佳丽分开住了。美蓝的小床放在他的大床旁边,桌上通宵达旦点着一盏蒙了灯罩的灯。这事传开后,全城的人议论纷纷:一个小女孩在父亲的卧室里睡,终究有失体统,尽管她才两岁。对斯佳丽的闲话就更多了。首先,她同丈夫分居的说法完全得到了证实,这事本身就骇人听闻。其次,如果孩子怕单独睡,该跟母亲睡一房才是。斯佳丽没法向人解释,说屋里点了灯她没法安睡,或是说瑞特不同意孩子跟她睡。

  “你睡得那么死,不到孩子尖声大叫你是不会醒的。等你被吵醒了,说不定会揍她一顿呢。”瑞特冷冷地说。

  瑞特把美蓝怕黑的毛病那么当回事,这让斯佳丽心里很不痛快,按她的想法这事迟早会解决的,该把她重新送回育儿室。所有的孩子都怕黑,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态度坚决。瑞特对这件事的处理分明用心险恶,当初她把他赶出卧室,现在他就趁机报复,让大家知道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她扬言不愿再生孩子,瑞特从没再跨进她卧室一步,甚至连她门上的把手也没碰一下。在美蓝怕黑的事件发生之前,他很少待在家里吃晚饭,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斯佳丽则躺在房门紧锁的卧室里,睡不着,听到时钟敲一点、两点,心里在喃咕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她想起瑞特说的话:“还有别的床呢,亲爱的!”这想法虽让她苦恼不安,但她也无能为力。要是她当面说他,十有八九要吵起来,他一定会在分房锁门的事上大做文章,说不定还要把阿希礼也牵扯进来。是啊,现在他又装疯卖傻,硬让女儿睡进点着灯的房间一他的房间一分明是卑劣的报复手段。

  直到有一天晚上出了点乱子,斯佳丽才明白瑞特对美蓝的荒唐习性是何等重视,他爱女儿爱到了何种痴情的程度。全家上下再也忘不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瑞特遇到了以前一起闯封锁线的伙伴,久别重逢有着叙不完的旧。斯佳丽不知道他俩是在哪儿喝酒聊天的,但她怀疑多半是在贝尔·沃特林那儿。下午他没回来带美蓝散步,也没回家吃晚饭。整整一个下午美蓝便眼巴巴守在窗口,等爸爸回来,急于让他看看自己收集的一大堆断腿少脚的甲虫和蟑螂。最后洛儿不顾她的又叫又闹把她抱上了床。

  也不知道是洛儿忘了点灯,还是灯自己灭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瑞特带着几分醉意、似乎也带了点脾气回到家里时,举宅上下像开了锅似的乱成一团。甚至在马厩那儿也能听到美蓝的尖叫。她半夜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她连声呼唤爸爸,爸爸不在。于是,她那小脑瓜里能够想象出的各种无名恐惧便一齐袭来。不管斯佳丽和仆人怎么哄她,把楼上楼下的灯全点上,也没法让她安静,这时瑞特冲进门,一步三级地奔上楼梯,脸色煞白,像见到了死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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