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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兰妮小姐,让我都告诉你吧。这种话我是不该对别人说的。不过你是自己人,我可以对你说。我就全都告诉你吧。你知道,他是多么看重那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像他那样那么看重孩子。一听米德大夫说孩子的脖子摔断了,他马上就发起疯来。他抓起枪,跑到外面,把那匹可怜的小马给打死了。看他那样子,我真怕他把自己打死。当时斯佳丽小姐巳经晕过去了,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并且里里外外都是人。瑞特先生变得疯疯癫癫的,一直抱着那孩子,连我要给孩子洗洗小脸,揩揩划破的地方流出来的血,他都不让。等斯佳丽小姐醒过来,我想,上帝保佑!现在他们可以互相安慰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可这次黑妈妈连擦都没擦。

  “可她一醒过来,马上就走进他抱着美蓝小姐的那个房间,对他说:‘是你杀死了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哦,不!她不会这样说的!”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是你杀死了她。’我真替瑞特先生难过,因此一下子就哭起来了,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鞭子抽过的猎狗。我就说:‘把孩子交给黑妈妈吧,让我去给小小姐料理料理吧。’我从他手里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她走进她的房间给她洗脸。我听见他俩在争吵,他们说的那些话真让我心寒哪。斯佳丽小姐骂他是凶手,存心让美蓝小姐跳那么高的栏杆;他说斯佳丽小姐从来不关心美蓝小姐,也从来不关心她别的孩子……”

  “别说了,黑妈妈!别再说了。你不该对我说这些!”玫兰妮大声说道。她的心因黑妈妈描述的这番景象而一阵阵抽搐。

  “我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我心里憋着的话太多了,我也弄不清楚哪些话不该说了。后来,瑞特先生自己抱着孩子去了办丧事的人那儿,又抱着她回来放在了自己房间她那张小床上。当斯佳丽小姐说应该把孩子放进棺材停在客厅时,我看瑞特先生那架势就好像要过去打她一样。他冷冰冰地说:‘孩子得放在我的房间里。’接着,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黑妈妈,我现在得出去一下,你一定要把她一直放在这儿。’说完他就骑上马出了门,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他回家时,我看他喝了不少酒,可他却像往常一样,并没醉得东倒西歪。他冲进门,对斯佳丽小姐、佩蒂小姐和来访的太太们一句话都没说,就奔上楼梯,打开了他的房门,然后就大声喊我,我急急忙忙跑了上去,只见他站在床边,可因为百叶窗巳经拉上了,房间里黑咕隆咚的,我也看不大清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快把百叶窗打开,这里面太暗了。’我赶紧把百叶窗打开,他瞪着眼睛看着我。天哪,兰妮小姐,我两腿直哆嗉,差一点没吓瘫,因为他看上去太吓人了。接着他说:‘把灯拿来。多拿些灯来,一直点着。不准拉上窗帘,也不准拉上百叶窗。你难道不知道美蓝小姐怕黑吗?,”

  玫兰妮惊恐的目光与黑妈妈的目光相遇,黑妈妈伤心地点了点头。

  “他就是这么说的。‘美蓝小姐怕黑。”

  黑妈妈哆嗉了一下。

  “我拿去了一打蜡烛,他说:‘出去!’然后就锁上了门,一个人坐在里面陪着小小姐。就连斯佳丽小姐去敲门,对着他直喊,他也不开门。他这个样子巳经两天了。关于下葬的事他提都不提。一大早他就锁上门,骑马进城,一直到太阳落山才醉醺醺地回来,然后就又把自己锁在屋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现在他母亲,巴特勒老太太,从查尔斯顿赶来参加葬礼,苏埃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庄园来了,可瑞特先生竟然谁都不理。嗨,兰妮小姐,真是糟透了!而且会越来越糟的,人家也要说三道四、议论纷纷了。

  “今天晚上,”黑妈妈停了一下,又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今天晚上,他回来时,斯佳丽小姐在楼上过道里截住了他,跟着他走进屋子说:‘葬礼定在明天早上。’可他却说:你敢下葬我明天就宰了你。”

  “唉,他准是疯了!”

  “一点儿没错。后来他们的话就说得低了一些,我没全听见,只听他又说起美蓝小姐怕黑,而坟墓里又黑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斯佳丽小姐说:‘你真是可以,自己杀死了孩子还这么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他说:‘你就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吗?’‘我连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怜悯心?对美蓝死后你的所作所为,我巳忍无可忍了。现在全城都在议论你。你整天喝得烂醉,如果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你都在哪里鬼混,那你就是个傻瓜。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在贝尔·沃特林那个婊子家。,”

  “哦,黑妈妈,不会的。”

  “斯佳丽小姐就是这样说的。而且,兰妮小姐,这事也是真的。很多事,我们黑人比白人知道得要快。我知道瑞特先生到哪里去了,不过我一句话也没漏出去过。他自己也不否认。他说:‘是的,我是在她那儿,你不必激动,因为你一点都不在乎。这边的家里成了地狱,婊子家自然是天堂了。而且,贝尔的心肠也好。她从来不唠唠叨叨的,说我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啊!”玫兰妮痛心地喊道。

  因为她自己生活得那么愉快,那么风平浪静,周围的人也都对她充满了仁慈和爱,所以听到黑妈妈讲这些话简直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但接着又赶紧把它赶跑,就像她一想到某人的裸体就马上把这想法赶跑一样。原来,那天瑞特把头伏在她的膝盖上痛哭时确实提到过贝尔·沃特林。但他的的确确是爱斯佳丽的呀。她那天是绝对不可能搞错的。当然,斯佳丽也是爱他的。那他们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夫妻之间怎么会这么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呢?

  黑妈妈心情沉重地又讲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斯佳丽小姐从房里走了出来。她脸色煞白,下巴颏一动也不动,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看见我在那儿站着就对我说:‘明天下葬,黑妈妈。’说完,她像个鬼魂似的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一听这话,我心便评评地乱跳起来,因为斯佳丽小姐说话是算数的。可瑞特先生说话也是算数的呀。他说过,要是她把孩子下了葬,他就要宰了她。这一下我心里可就完全乱了套,兰妮小姐,因为我心里一直感到有愧,弄得我心神不宁。兰妮小姐,小小姐怕黑都是我吓出来的。”

  “哦,不过,黑妈妈,这没什么关系一现在巳经没什么关系了。”

  “关系大着哩。糟糕就糟糕在这里。我想我最好还是把这事向瑞特先生说明,哪怕他宰了我都行,因为我心里有愧。于是,我就趁着他还没锁房门,赶紧溜了进去。我说:‘瑞特先生,我是来向你认罪的。’他一下子转过身,像个疯子似的对我喊道:‘滚出去!’天哪,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可我还是说了院‘瑞特先生,请你听我说。小小姐怕黑是被我吓出来的,你要宰就宰了我吧。’说完,兰妮小姐,我就低下了头,等着他来打我。可他一句话也没说。我又说:‘当时我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瑞特先生,那孩子的胆子也太大了,什么都不怕。别人都睡着了,她总要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丫围着房子乱跑。我很担心,生怕她磕着碰着的。所以我就吓唬她说,那些黑乎乎的地方有鬼,有妖怪。’

  “听了我的话一兰妮小姐,你知道他怎么了?他的脸马上和气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他对我这么亲热,这还是头一次。他说:‘她非常勇敢,是不是?除了怕黑外她别的什么都不怕。’一听这话我就哭了。他一边拍拍我一边说院‘好了,黑妈妈,好了,黑妈妈,别哭了。你能告诉我这些话,我很高兴。我知道你是爱美蓝小姐的。你是因为爱她才跟她讲那些的,所以不要紧。要紧的是看一个人的心地好不好。’他这么一说,我就高兴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说:‘瑞特先生,下葬的事怎么办呢?’谁知他一下子就又翻脸了,像个疯子似的,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说院‘天哪,我本来还以为,别人不理解我,你总会理解的吧!既然我的孩子那么怕黑,你以为我还会把她下葬吗?我现在就好像听见了她在黑暗里醒来时发出的尖叫。我决不会让她吓着的。’兰妮小姐,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真的是疯了。他只喝酒,觉也不睡,饭也不吃,这还不够。他简直是疯了。他一把把我推到门外,一边嚷嚷道:‘给我滚出去!’

  “我只好下了楼,心里一边还在想他说不能下葬,斯佳丽小姐却说明天上午一定要下葬,可他又说要是下了葬就宰了她。家里的那些亲戚和街坊邻居们都巳经像珍珠鸡那样叽叽咕咕地乱了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这才想到了你,兰妮小姐。你一定得去帮帮我们。”

  “哦,黑妈妈,我可不能插手这事!”

  “你要是不能插手,那还有谁能插手呢?”

  “可我该怎么办呢,黑妈妈?”

  “兰妮小姐,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总会有办法的。你可以先跟瑞特先生谈谈,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他一向挺敬重你的,兰妮小姐。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但他的确是挺敬重你的。我就听他说过不知多少次,说在他认识的那么些小姐太太中,就数你最最贤惠了。”

  “可-”

  玫兰妮心慌意乱地站了起来,因为想到要面对面地跟瑞特打交道,她不禁一阵胆怯。一想到要去劝说一个像黑妈妈描述的那样因悲伤而发了狂的人她就不寒而栗曰再想到要走进那间烛火通明,放着她那么喜爱的那个女孩子的尸体的房间,她更是心如刀绞。她能做些什么?她能对瑞特说些什么来减轻他的悲痛,让他恢复理智呢?她站在那儿,犹豫了片刻,就在这时,从关着门的餐室里传来了小博的笑声。犹如一把冰冷的尖刀插人她心窝,她突然想到她的小博死了。假如她的小博冰冷僵硬地躺在楼上,再也发不出欢快的笑声,那她会怎么想呢??

  “哦!”一惊之下,她不禁大声喊了出来,在想象中,她巳经把小博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她突然理解了瑞特。如果她的小博死了,她怎么会舍得把他埋掉,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听任狂风暴雨的肆虐侵扰呢?

  “哦,可怜的,可怜的巴特勒船长!”她喊道,“好吧,我现在就去他那儿,马上就去。”

  她急忙回到餐室,跟阿希礼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紧紧搂住小博,动情地吻着他那拳曲的头发,倒把那孩子给吓了一大跳。

  她帽子也没戴,餐巾仍抓在手里就匆匆离开了家,速度之快,把年迈的黑妈妈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走进斯佳丽家的前厅,她只向聚集在藏书室里的那群人,还有受到惊吓的佩蒂帕特小姐、仪容威严的巴特勒老太太以及威尔和苏埃伦微微点了点头,便快步向楼梯走去,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黑妈妈。她在斯佳丽关着的房门外停了一会儿,但黑妈妈喘着粗气嘶哑地说:野别,别进去。”

  兰妮沿着过道走下去,这时她巳放慢了步子。到了瑞特的房门口,她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想回头逃跑。然后,她下定了决心,就像一名投人了战斗的年轻新兵,敲了敲门,轻声叫道:野请让我进去,巴特勒船长。我是韦尔克斯太太。我想看看美蓝。”

  很快门就打开了,黑妈妈赶忙躲进过道的暗处,只见瑞特巨大的身影从满屋明亮的灯光中走了出来。他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黑妈妈能闻到他嘴里威士忌的气味。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兰妮,然后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黑妈妈偷偷蹭到门边一把椅子旁,疲倦地坐了进去,肥壮的身躯将椅子塞得满满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一边祈祷着,不时地撩起裙子褶边来擦眼睛。尽管她紧张地竖起耳朵,但屋里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见,只听到一种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

  很久很久之后,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兰妮苍白而紧张的脸。

  “快拿壶咖啡来,还要些三明治。”

  碰上紧急的事,黑妈妈的动作可以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那样灵敏,现在她又非常想进瑞特的房间去看看,所以动作就更快了。但是,兰妮只把房门开了一小条缝,把托盘接了进去,这就使黑妈妈的希望一下变成了失望。尽管她竖起灵敏的耳朵,紧张地听了很久,但除了银刀叉与瓷盘的碰撞声和玫兰妮压低了嗓门的柔和声音之外,她什么也分辨不出。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沉重的身躯砰地一声倒在了床上,床被弄得吱嘎作响,接着是靴子嘭嘭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玫兰妮在门口出现了。黑妈妈虽然很想从她身边往里看看,但门却堵得严严的,她什么也没看见。玫兰妮看上去很疲倦,睫毛上闪动着泪珠,脸上重又显出了安详的神色。

  “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就说巴特勒船长巳经同意明天早上举行葬礼了。”她轻声说。

  “感谢上帝!”黑妈妈突然喊道,“你究竟是怎么一”

  “轻点声,他快睡着了。还有,黑妈妈,告诉斯佳丽小姐,今晚我就留在这儿不回去了,请你给我拿点咖啡,送到这儿来。”

  “送到这间房里?”

  “是啊,我巳经答应了巴特勒船长,如果他肯睡觉的话,我就在这儿坐一晚上给小小姐守夜。你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免得她再担心。”

  黑妈妈沿着过道向前走去,地板被踩得直响。她的忧愁巳经消除了,于是心里唱起了“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走到斯佳丽的房门外,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好奇。

  “真不知道兰妮小姐是用什么办法说服瑞特先生的。我猜准是天使们站在了她的一边帮了她的忙。明天下葬的事我要告诉斯佳丽小姐,但兰妮小姐为小小姐守夜的事,我看最好还是瞒着她。斯佳丽小姐才不会喜欢这事呢。”

  整个世界都出了毛病。这是一种令人忧郁、让人恐怖的毛病,它好像一阵阴森森四处弥漫的浓雾,悄悄地把斯佳丽团团围住。这毛病甚至比美蓝的死还让她难受,因为最初无法忍受的丧女之痛现在正在慢慢消失,变成了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屈从。但现在,这种灾难将临的奇异感觉却一直困扰着她,仿佛有个黑乎乎、戴头罩的怪物站在她身边,又仿佛她脚下的地面,只要用力一踩就会变成流沙把她吞没一样。

  过去她从没经历过这种恐惧。这辈子她一直牢牢地立足于切合实际的判断能力,她恐惧的仅限于她能看到的东西,如伤害、饥饿、贫穷、失去阿希礼的爱等等。她从来不善于分析,现在却也试图作些分析了,但却毫无结果。虽然失去了最亲爱的女儿,但她还是能经受得住这一打击的,正如她曾经受住了别的沉重打击一样。她身体很健康,钱也多得不必发愁,而且她还有阿希礼,虽然近来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是玫兰妮为阿希礼举行那次倒霉的生日酒会以来他们间一直存在着的那种紧张关系也不再使她烦恼,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她的恐惧并不是因为悲痛、饥饿或失去爱。这些恐惧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让她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奇怪的是,现在这种折磨人的恐惧竟像以前她在噩梦中感到的那恐惧一样。那是一种四处弥漫的浓雾,她胆战心惊地在浓雾中奔跑,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却哪儿也找不到。

  她想起从前瑞特只需哈哈一笑就能把她的恐惧给驱散。她想起他宽阔的褐色胸膛和强壮的胳臂常能给她带来安慰。于是她又转向了瑞特,用几个星期以来从没用过的目光仔细审视他。谁知这一审视竟使她大吃一惊,原来,瑞特巳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给她带来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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