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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哦,兰妮小姐,你知道的,要是有阿希礼的消息,我会马上从梅肯赶到这儿来告诉你的,”弗兰克很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她们没有任何他的消息,不过,一唉,你也不必为阿希礼担心,兰妮小姐。我知道你巳经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可是你不能指望听到一个被关在俘虏营里的人的音信。是不是?而且,北方佬俘虏营里的情况并不像我们俘虏营里那么糟。不管怎么说,北方佬有大量的食物,有足够的药品和毯子。他们可不像我们这样一连自己都吃不饱,哪儿还顾得上俘虏。”

  “哦,北方佬是什么都有,”玫兰妮激动地说,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可东西再多他们也不会给俘虏。你知道他们不会给的,肯尼迪先生。你那样说无非是想让我好受些。你明知道我们的小伙子们在那里挨饿受冻,饿死冻死也见不到大夫、吃不上药,就因为北方佬跟我们势不两立!哦,我真恨不得把所有的北方佬从地球上统统消灭掉!哦,我知道阿希礼巳一”

  “不许说这种话!”斯佳丽大喝一声,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只要没人说阿希礼巳经死了,斯佳丽心中仍存有一线微弱的希望,但斯佳丽觉得,只要听谁说出这句话,阿希礼就会立即在她心中死去。

  “我说,韦尔克斯太太,你不必为你的丈夫担忧,”那个独眼士兵劝慰道,“在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中,我当了俘虏,后来是通过交换才回来的。在俘虏营,他们简直像填鸭子似的喂我,不是炸子鸡,就是热酥饼一”

  “我看你是个吹牛大王,”玫兰妮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说,这是斯佳丽第一次见她跟男人打趣。“我说的没错吧?”

  “我看没错。”独眼士兵承认道,并且笑呵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如果诸位都到客厅里去,让我给你们唱几首圣诞颂歌吧,”玫兰妮说,心里乐得换个题目。“钢琴是北方佬惟一没法拿走的东西。苏埃伦,它是不是音走得厉害?”

  “一塌糊涂。”苏埃伦一边回答,一边很高兴地含笑示意弗兰克跟她到客厅去。

  但是,当大家陆续离开餐厅时,弗兰克故意落在后面,他轻轻地扯了一下斯佳丽的衣袖。

  “我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

  在让人担惊受怕的一瞬间,斯佳丽生怕弗兰克向她问起牲畜的事,便迅速准备好了一套头头是道的谎话。

  其余的人都走出了餐厅,只剩他俩站在了壁炉前,弗兰克刚才在大家面前假装开心的表情消失了,斯佳丽现在看到的简直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面容枯槁,呈棕褐色,与塔拉草坪上被风吹来吹去的落叶相似,姜黄色的两鬓又稀又乱,而且巳经杂有几根白发。他不自觉地挠了挠鬓角,说话之前先清了清嗓子,对此斯佳丽颇为反感。

  “对于你母亲的去世我深表哀悼,斯佳丽小姐。”

  “请不要谈这件事了。”

  “而且你父亲一他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不是从一?”“是的——他的确——有些失常,正像你看到的。”

  “你母亲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哦,肯尼迪先生,我们还是别说一”

  “对不起,斯佳丽小姐,”他一边说着,一边局促地不断在地上擦脚。“说实话,我本想跟你父亲商量件事情,但就目前来看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也许我能帮你,肯尼迪先生。你看,现在是我在当这个家。”

  “哦,我一”弗兰克刚要开口,又局促地挠了挠鬓角。“说实话一是这么回事,斯佳丽小姐,我本想为我和苏埃伦小姐的事征求你父亲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斯佳丽觉得既惊讶又好笑,“你还没跟爸谈过你和苏埃伦的事。可你追求她巳经有日子了!”

  弗兰克的脸涨红了,现出怪不好意思的笑容,到底还是像个腼腆怕羞的少年。

  “嗯,我一我一直不知道她还要不要我。我年龄比她大得多,而且一过去有那么多漂亮小伙子老在塔拉转悠……”

  “哦!”斯佳丽心想,“他们那是围着我转,不是围着她!”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但她肯定是了解我的感情的。我一我本想向奥哈拉先生求亲,把一切都对他说清楚。斯佳丽小姐,现在我是身无分文。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以前我有好多钱,可是现在全部财产只有我的马和身上穿的衣服。是这样的:我报名人伍时卖掉了大部分土地,把所有的钱统统变成了邦联债券。你也知道,这些债券现在值多少钱。连印这些债券的纸张都不值了。反正我连债券也没了,因为北方佬放火烧我妹妹家时,把债券一起烧光了。我知道,目前像我这样身无分文的人,想与苏埃伦小姐结亲也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可是一反正就这么回事儿。我巳经习惯这样思考:谁也不知道这仗会打出个什么名堂来。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世界末日。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把握,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订了婚,对我一或许对她也是一样一将是莫大的安慰。这样我们双方就都有了着落。斯佳丽小姐,在有能力养活她以前,我是不会要求跟她完婚的,可我不知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倘若在你心中真正的爱情多少有些价值的话,那么,苏埃伦小姐在这一点上将是富有的,哪怕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调有些天真,却不失庄重,斯佳丽不禁为之动容,尽管她暗自觉得有趣。她无法理解会有人爱上苏埃伦。在她眼里,她这个妹妹简直是个自私透顶的怪物,成天只知发牢骚,处处闹别扭,她只能称那种性格为十足的冥顽不化。

  “你言重了,肯尼迪先生,”她和蔼地说,“这不是挺好吗?我相信我是可以代表爸爸说话的。他向来是很器重你的,而且他一直期望苏埃伦能和你结合。”

  “他现在仍然这样想吗?”弗兰克激动地问,同时巳经喜形于色了。

  “毫无疑问,”斯佳丽答道,却不让对方看出自己是在发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曾多次在晚餐时毫不掩饰地向餐桌另一端的苏埃伦大嚷:野喂,小姐!你那位狂热的崇拜者还没提那档子事儿吗?要不要我去问问他有什么打算?”

  “我今晚就跟她谈,”弗兰克说着嘴唇有些发抖,他抓住斯佳丽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你真太好了,斯佳丽小姐。”

  “我叫她来找你。”斯佳丽微微一笑,开始向客厅走去。

  那里玫兰妮正在弹琴。钢琴的音走得可怕,不过有些和弦还是悦耳动听的,玫兰妮正提高嗓门带领其他人一起唱叶听,报信的天使歌声多么嘹亮!曳斯佳丽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听到这首古老的圣诞颂歌心里甜滋滋的,几乎没法相信战争的旋风曾两度从他们头上扫过,没法相信他们现在是身在疮痍满目的家乡,濒于饿死的绝境。她突然向弗兰克转过身去。

  “刚才你说觉得这像是世界末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弗兰克不紧不慢地说,“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另外几位女士,免得引起她们的恐慌。这仗打不了很长时间了。部队的兵员得不到补充,开小差的现象日益严重,比军方愿意承认的严重得多。可以理解,士兵们都知道家里人快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思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打仗,所以他们都纷纷逃回去,设法养家糊口。我不能责备他们,但是这种现象会削弱部队的战斗力。而且部队又不能饿着肚子打仗,而根本又没有粮食。这事我最清楚,因为我的任务就是弄粮食,这话不说你也明白。自从我们收复亚特兰大,这一带所有的地方我都走遍了,搞到的粮食还不够喂一只鸟的。由此往南三百英里直到萨凡纳,情况都差不多。人们在挨饿,铁路遭到破坏,枪支破旧不堪,弹药即将用完,做鞋的皮革也没有了……所以我认为末日差不多巳经来临。”

  然而,说邦联军大势巳去对斯佳丽的震动并不太大,倒是听到弗兰克谈到粮食奇缺使她神经紧张。她本打算派波克用马套一辆大车,带上金币和联邦钞票到乡间各处去寻找食物和衣料。但如果弗兰克所言属实——但梅肯还没落人敌手。梅肯应该有吃的。只等军需队走远,她将冒宝马被军队拉走的风险,打发波克去梅肯。她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好吧,我们今晚别谈不愉快的事了,肯尼迪先生,”她说,“你去我母亲的小账房,我叫苏埃伦来找你,好让你们一嗯,让你们单独谈谈。”

  弗兰克红着脸笑嘻嘻地溜出了餐厅,斯佳丽目送着他离去。

  “可惜他不能马上将苏埃伦娶走,”她想,“否则就可以少张嘴吃饭了。”

  第二年四月,重又被任命指挥他旧部所剩残兵败将的约翰斯顿将军在北卡罗来纳州率部投降,至此战争遂告结束。但这个消息过了两个星期才传到塔拉庄园。在塔拉,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活儿要干,没工夫到外边去打探新闻,而邻居们也和他们一样忙,彼此很少走动,所以消息传播得很慢。

  当时正值春耕大忙季节,波克从梅肯弄回来的棉花籽和瓜菜籽要种下去。此行归来后,波克的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因为他平安赶回来整整一车衣物、种子、鸡鸭、火腿、肋肉和粗面粉。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返回塔拉途中他是如何多次侥幸脱险的,如何走羊肠小道、乡间狭路、久不通行或勉强过得马的荒蹊古径。他走了五个星期,在这五个星期里斯佳丽是日愁夜愁,寝食不安。波克到家后,斯佳丽并没责怪他,因为此行非常成功,而且钱还剩了不少回来,斯佳丽简直是喜出望外。她有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想:波克之所以能剩下那么多钱,大概那些鸡鸭或大部分食物并不是他买的。如果路旁有无人看管的鸡棚,或者很容易溜进去的熏肉房,他要再花掉斯佳丽给的钱,那就太对不起他自己了。

  现在有了些吃的,塔拉庄园人人都忙活起来,力图使生活多少恢复点儿昔日的模样。每双手都有活干,活实在是太多了,永远干不完。头年棉花的枯秆必须拔干净,以腾出地来播今年的种子。那匹马并不惯于耕作,勉强在田里慢慢地拉着犁。菜园子要松土、除草、播种,柴火要劈,还得重修猪圈、牛棚,重建被北方佬无端烧毁的数英里长的栅栏。波克设下的逮野兔的陷阱每天得去察看两次,放在河里的钓线也得换饵。此外,铺床、扫地、做饭、洗碗、喂猪、喂鸡、捡蛋没一样可以省。还要给母牛挤奶,把它放到沼泽地附近去吃草,要一个人整天看着它,因为北方佬或弗兰克·肯尼迪手下的人随时可能回来把牛抢走。甚至小韦德也有职责。每天早晨,他都一本正经地提着一只篮子出去捡些细树枝和碎木片做引火柴。

  县里最早退伍回家的是方丹兄弟,他们带回了南军投降的消息。亚力克居然还穿着靴子,步行回来的,汤尼光着脚,骑着一头光背骡子。汤尼向来爱占小便宜,家里人都让着他。四年来,这哥儿俩经过日晒雨淋,显得比过去更黝黑、更干瘦,战场上没法刮的大黑胡子越发让人认不出他们来了。

  他们途经塔拉回含羞草庄园,由于归心似箭,所以只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跟姑娘们见面吻了一下,告诉了她们投降的消息。这哥儿俩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而且他们对此好像并不怎么在乎,也不想多谈。他们只关心含羞草庄园有没有被烧毁。从亚特兰大归来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好多朋友家的宅院,只见到孤零零的烟囱,因而巳经不大指望自己的家能够幸免。现在听说家园还在的好消息。这哥儿俩才大大松了口气。斯佳丽把去年萨丽如何飞马赶来报信,又如何纵马一跃干净利落地跳过塔拉树篱的事告诉了他们,听得哥儿俩连连拍着大腿,笑个不停。

  “这姑娘胆子真大,”汤尼说,“可惜命太苦,她的乔被打死了。你们这儿有嚼烟吗?”

  “没有,只有兔儿烟。爸把它装在玉米棒子里抽的那种。”

  “我还没落到这步田地,”汤尼说,“不过我早晚也会到这一步的。”

  “迪米蒂·芒罗好吗?”亚力克问道,样子既急切又有点难为情,斯佳丽这才隐隐想起他对萨丽的妹妹有过好感。

  “哦,挺好的。现在她跟她姑妈一起住在费耶特维尔。要知道,她们在洛夫乔伊的房子被烧了。她家其他人也都在梅肯。”

  “他是问:迪米蒂有没有嫁给自卫队里哪位英武的上校?”汤尼打趣地说,亚力克狠狠地瞪了他一目艮。

  “当然没有。”斯佳丽说,她觉得挺有趣的。

  “她也许还是嫁了的好,”亚力克忧郁地说,“真他妈的该死一对不起,斯佳丽。你想想,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所有的黑奴都被解放了,牲口也都被抢走了,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叫他怎么向姑娘求婚?”

  “你知道迪米蒂对此并不会计较的。”斯佳丽说。她乐得为迪米蒂说几句好话,做个顺水人情,因为亚力克·方丹从来不曾在她自己的男朋友之列。

  “天打雷劈的一哎呀,我得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得戒掉诅咒的习惯,要不然老奶奶非用鞭子抽我不可。我决不请求任何一位姑娘嫁给一个穷光蛋。她可以不计较,可我计较。”

  斯佳丽跟方丹兄弟在前门廊交谈的时候,玫兰妮、苏埃伦和卡丽恩一听到南军投降的消息,便悄悄地溜进屋里。等哥儿俩告辞穿过塔拉后宅的田野回家去了,斯佳丽走进屋里,听见姑娘们在埃伦的小账房的沙发上哭成一团。一切都完了,那个辉煌绚丽的梦曾是她们的情之所依、希望之所在,她们的朋友、爱人、丈夫为那项光荣的事业献出了生命,她们的家也为此破了产。她们原以为决不会失败的千秋伟业却永远彻底垮台了。

  但是,斯佳丽并不想哭。听到这个消息的最初一刹那,她头脑里的反应是:感谢上帝!从此不用担心母牛会被抢走了。马也可以保住了。从此可以从井里取出银餐具,人人都可以用刀叉了。从此可以驾车各处转悠寻找食物而不必提心吊胆了。

  这下可以松口气了!再也不必一听见马蹄声便提心吊胆了。再也不会在黑夜中惊醒过来,屏声静气地听院子里嚼铁的叮当声、马蹄的得得声和北方佬发出命令的吆喝声到底是梦还是真。最最重要的是塔拉保住了!从今以后,她最可怕的噩梦决不会变成现实。从今以后,她决不会站在草地上眼看心爱的家中腾起滚滚浓烟,听到烈焰咆哮,看到房屋倒塌。

  是的,伟业失败了,不过她一向觉得战争是荒唐的,还是和平好。仰望邦联旗顺着旗杆冉冉升起,她从没激动得两眼闪闪发光;听到叶狄克西》的歌声响起,也从没肃然起敬。她并不是靠狂热的信念支撑着才熬过了种种困苦和匮乏,熬过了令人作呕的看护工作,熬过了身处围城时的恐慌忧惧以及最近几个月的饥荒之灾,而别人却正是凭着一种狂热的信念甘愿承受所有这些苦难,只要伟业昌盛。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她并不想为此哭泣。

  一切都过去了!这场仿佛永无尽头的战争,这场不请自至、大可不必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断成了两截,而且这裂口是如此分明,简直让人很难追忆起那段与忧患无缘的太平岁月。当年那个楚楚动人的斯佳丽,脚穿一双纤巧轻盈的摩洛哥羊皮绿舞鞋,裙衫的荷叶边衣香袭人。如今回首往事她竟木然地无动于衷,甚至怀疑那个少女到底是不是自己。全县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脚下的那个斯佳丽·奥哈拉,有一百名听她使唤的奴隶,塔拉庄园的财富是她优裕生活的保障,爱之若掌上明珠的父母千方百计地满足她的任何要求。难道那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除了和阿希礼这件事以外无不称心如意的斯佳丽就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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