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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发现靠木材生意发财现在正是大好时机的当然不止她一个,但是她并不怕与别人竞争。她知道自己头脑灵活,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人,因而心里暗暗得意。她是杰拉尔德的亲生女儿,他精明的生意头脑巳经遗传给了她,现在由于境况所逼,她这种头脑变得更加敏锐。

  起先,别的生意人都笑她,笑声中带有一点并无恶意的奚落,觉得女人竟然做起生意来。可是现在他们都不笑了。每次他们看见她赶着马车经过,心里都在暗暗诅咒。她是一个女子这个事实本身常常让她占到便宜,因为她有时可以装得既可怜又动人,可以融化别人的心。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悄悄给别人一种印象:她是一个有勇气但却很害羞的上等女人,只因为境遇不好,才落到这不如意的地步。她是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要是没有顾客来买她的木料,她说不定会挨饿的。不过,当她这种上等女人的风度不起作用时,她便会施展出冷酷的生意手段,只要能招揽到新主顾,她情愿赔本,以低价去打倒对手。只要她觉得能瞒得过去,不会被人发现,便会以劣充好。她还会大骂别的木材商。她会一边叹气,摆出一副不太情愿揭人老底的样子,对她未来的主顾说,她那些竞争者的木材价格高,都是些节节疤疤、质量低劣的烂木头。

  斯佳丽头一次这么捏造谎言时,心里既窘迫又内疚一窘迫的是这些谎话竟然这么容易、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不费吹灰之力;内疚的是她忽然想到:母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呢?

  对一个造谣说谎、做事不择手段的女儿,母亲会说些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她会目瞪口呆,觉得难以置信曰她会说一些语气温和但言词尖锐的话;她会说对待邻居要得体,要正直,要坦诚,要尊重。那一瞬间,斯佳丽的脑海里出现了母亲的面容,她觉得有点畏缩。接着,母亲的面容被一种冲动抹掉了,那是一种猛烈、贪婪而不顾一切的冲动,它诞生于塔拉庄园那缺吃少穿的日子,现在又因为生活的不稳定而加剧。她就这样走过了这个里程碑一就像以前走过其它里程碑一样一一边叹息自己没有按照母亲的希望去做人,一边又耸耸肩反复念叨自己信赖的咒语:“我以后再考虑这一切吧。”

  然而,在做生意的事情上她从此不再去想母亲,在跟其他木材商打交道时施展任何手段她从此都不再内疚。她知道造他们的谣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有南方的绅士风度保护着她一位南方贵妇可以造一位南方绅士的谣,但一位南方绅士却是不可以造一位贵妇的谣的,更不可能把她说成是造谣者。其他的木材商只能暗暗生气,只能在他们自己家人面前怒气冲冲地表示愤怒,但愿老天爷让肯尼迪太太变成一个男人,哪怕五分钟也行。

  迪凯特街上有一个办木厂的穷白人,曾经尝试着用斯佳丽自己的武器去跟她斗,公然说她是个造谣惑众的女骗子。谁知弄巧成拙,反而让自己遭了殃,因为大家都感到震惊,说竟连一个穷白人都说这种难听的话来侮辱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何况这位女子如今正无可奈何地干着这种不适合女子干的事情。对他说的话,斯佳丽起先是颇有气度地默默忍受着,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就集中精力去对付他和他的顾客。她冷酷无情地压低价格售出最最优质的木材一当然不免暗自心痛一以此证明自己说的话是诚实的,结果不久他便破产了。然后,她顺利地按她出的价钱把他的木厂盘了过来,这使弗兰克不胜惊讶。

  她把那个工厂一弄到手,便出现了一个伤脑筋的问题,那就是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管理厂子。她不想找约翰逊先生那样的人。她很清楚,尽管她处处防范,但此人仍背着她偷卖木料,不过她认为要找一个合适的人也不是件难事。现在不是人人都是穷光蛋吗?街上不尽是些没活儿干的人吗,其中有些人以前不也是有钱人吗?弗兰克没有哪天不掏钱去救济那些饥饿的退伍士兵,佩蒂姑妈和厨娘也没有哪天不包一点食物送给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但是,斯佳丽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要。“我不想要战争巳结束了一年后还找不到活儿干的人,”她想,“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有适应和平,那他们也就无法适应我。而且他们那样子是多么卑贱、多么狼狈啊!我不要样子很狼狈的人。我要的是机敏而有才干的人,就像勒内、汤米·韦尔伯恩、凯尔斯·惠丁或者西蒙斯家的男孩,或者一或者任何像他们那样的人。他们都没有南方投降后那些士兵流露出来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而是显得对很多事情都在乎,而且是非常在乎。”

  但是,西蒙斯兄弟巳开办了一个砖窑,凯尔斯·惠丁则在出售他母亲厨房里配制的一种药剂,这种药剂专治黑人的鬈发,无论鬈得多厉害的头发,只要拿这种药涂抹六次保管就会变直。出乎她的意料,他们都朝她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谢绝了她。她还去找了十来个人,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出于无奈她提出增加工资待遇,但仍然遭到了拒绝。梅里韦瑟太太的一个侄子,不客气地对她说,虽然他并不特别喜欢赶大车,但毕竟赶的是自己的马车,他宁可自己闯,也不想为斯佳丽工作。

  一天下午,斯佳丽把自己的马车在勒内·皮卡尔的糕饼车旁停下,她看见汤米·韦尔伯恩也在车上,他是搭朋友的车回家的,于是她便向他们招呼了一声。

  “喂,勒内,为什么不到我那里去工作呢?管理工厂的活儿总比赶着车卖小吃体面得多呀。我想你准会觉得丢人的。”

  “我啊?我才不觉得丢人呢,”勒内咧着嘴笑着说,“谁还顾得上体面呢!我过去一向是体面的,直到战争把我像解放黑奴似的给解放了为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摆尊贵的架子,过百无聊赖的日子。现在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我喜欢糕饼车,我喜欢我的骡子,我也喜欢那些照顾岳母的糕饼的北方佬。不,斯佳丽,我一定要做糕饼大王。这就是我的命运!就跟拿破仑一样,我听凭命运的安排。”说着,他像表演似的挥舞起他的鞭子来。

  “可是你父母把你养大不是让你来赶糕饼车的,正如汤米的父母把他养大不是让他劳神费力地去跟那些放荡的爱尔兰泥瓦匠打交道的。我那儿的活儿比较一”

  “那你的父母把你养大是为了让你开锯木厂的啰,”汤米说着撇了撇嘴,“不错,我可以看见小斯佳丽坐在她母亲的腿上咿咿呀呀地背功课:‘如果你能把坏木头卖好价钱,就千万别卖好木头。”,勒内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一边乐呵呵地闪动着他那双猴子眼,在汤米弓着的背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别那么无礼,”斯佳丽冷冷地说道,因为她看不出汤米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当然,我并不是生来就是开锯木厂的。”

  “我没有对你无礼的意思,可是你现在确实是在开锯木厂,不管你是否生来就该开,而且还开得挺不错呢。总之,照我看,我们大家现在所干的都是自己没有打算要干的事情,但是我们仍照样凑合着过日子。如果因为生活不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就坐下来哭鼻子,那才是可怜虫和可怜的民族呢。你干吗不去找一个有魄力的提包客替你工作呢,斯佳丽?现在树林里有的是这种人,我敢发誓。”

  “我不要提包客。提包客除了烧得红红的或者用钉子钉得牢牢的是什么都偷。他们只要稍稍有点身份,就会待在原来的地方,而不会跑到这儿来抢我们的东西了。我要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家出身的人,这人必须头脑灵活,为人诚实,又要有干劲,还要一”

  “你的要求可并不高呀。不过就你出的这点工钱,找不到这样的人。你描述的那种男人,除非他巳严重伤残,都早巳找到活儿干了。可能他们干的活儿不太合适,但都巳有事情在做了。他们干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总比替一个女人干强吧。”

  “你们愿意去干那种低贱的活儿,说明你们男人缺乏见识。”

  “或许是吧,可是他们很有骨气。”汤米庄重地说。

  “骨气!骨气的味道好得很呢,特别是当它的外壳很薄,而你却给它加上一层蛋白酥皮的时候!”斯佳丽尖刻地说。

  两人都笑了。虽然笑得有些勉强,但斯佳丽觉得他们两个男人似乎结成了联盟来反对她。汤米说的是真的,她想道。脑海里浮现出她巳经找过的和她打算要去找的那些人。他们都忙忙碌碌,都在忙着做事。他们都在卖力地干活,这么卖力在战前的日子里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所干的活也许并不是他们想干的,或者说并不是最轻松的,不是培养他们的,但是他们确实在干活。现如今日子艰难,不容许男人们挑挑拣拣的。如果他们在为失去的希望而感到悲哀,并留恋失去的生活方式,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是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比过去那场战争更艰苦的战争。同时,他们又关心起生活来,并且这种关心迫切而强烈。在他们的生活被战争分割成两半以前,出于同样迫切而强烈的心情,他们生气勃勃。

  “斯佳丽,”汤米尴尬地说,“对你说了这些不礼貌的话之后,我本来是不想再求你了,可是我还是有件事要求你。说不定这对你也有帮助的。我的舅子休·艾尔辛现在是靠卖引火柴过日子,境况不妙。现在除了北方佬,大家都自己出去拾引火柴。而且我知道艾尔辛一家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我自己一我是尽我所能在干,可是你知道,我不但要负担芳妮的生活,还要照顾住在斯巴达的母亲和两个寡妇姐姐。休是个好人,你刚才说要找一个好人,并且你也知道他是好人家出身,人又诚实。”

  “可是一嗯,休不够精明强干,不然做卖引火柴这个行当也会成功的。”

  汤米耸了耸肩。

  “你看问题的眼光很毒,斯佳丽,”他说。“但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休这个人选。你可以进一步挑出他很多毛病。我认为他虽不够精明,但他的诚实和肯干是可以弥补这一缺陷的。”

  斯佳丽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想显得过分粗鲁。不过在她看来,不够精明这一点是难以用其它品质来弥补的。

  可是后来她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而许多提包客都拼命要求应聘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她便决定接受汤米的建议,决定用休窑艾尔辛。战争期间,休曾经是个有勇有谋的军官,但因受了两次重伤,四年的仗打下来,他的机智好像都消耗殆尽了,现在巳变得像个孩子似的,面对和平时期的艰苦感到惶然无措。这些日子来,他在街上卖柴的时候,那神情像条丧家犬,所以他无论如何不是她期望的那种人。

  “他很蠢,”她想,“他对生意经是一窍不通,我可以肯定他连二加二都算不清楚。我怀疑他是否还学得进什么东西。不过,至少他为人诚实,不会欺骗我的。”

  诚实两字近来对斯佳丽是没有多大用处的,然而越是觉得诚实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她就越感到诚实对其他人是何等重要。

  “可惜约翰尼·加勒吉尔现在在汤米·韦尔伯恩那个建筑工地上干事,”她想道。“他正是我要的那种人。他硬得像石头,又滑得像蛇。但是如果诚实对他有好处的话,他会诚实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如果我们两个在一起做生意的话,可以合作得很好。等那座旅馆建成之后,我也许可以把他弄到手,但在此之前我只能将就着用休和约翰逊先生了。如果让休负责那家新木厂,把约翰逊留在老厂,那我就可以待在城里专管销售,锯木和运输都交给他们管。在我把约翰尼弄到手之前,如果我一直待在城里,就得冒约翰逊先生偷我木头的危险。要是他不偷就好了!我看我可以把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分出一半来建个木料场。另一半可以建一个酒馆。要是弗兰克不扯着嗓门向我诉苦就好了!哦,一弄到足够的钱,我就要建酒馆,管他生多大的气。假如弗兰克的脸皮能厚一些就好了!哦,老天呀,我的孩子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生,真遗憾!用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就会大得不能出门了。哦,上帝,假如我没怀孩子就好了!啊,天哪,如果那些北方佬不来找我的麻烦那该多好!假如一”

  假如!假如!假如!生活中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假如,竟然会没有永远确定的事情,没有永远的安全感,而老要担心会失去一切,会重新挨饿受冻。当然,弗兰克现在是稍稍多挣了几个钱,但是弗兰克老是感冒,往往一连几天起不了床。假如他成了一个废人,那该怎么办呢?不,她是不能指望弗兰克帮她多大的忙的。她只能靠自己,而决不能依靠任何东西和任何人。然而她所能挣到的钱似乎少得可怜!哎,假如北方佬拿走她所有的一切,那她该怎么办呢?假如!假如!假如!

  她现在每月的收益,一半要寄到塔拉庄园去给威尔,一部分要拿去还瑞特的债,剩下的她就攒起来。没有哪个守财奴数钱会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哪个守财奴比她更怕失去钱。她不肯把钱存在银行,因为银行可能会倒闭,北方佬可能会把钱没收。所以,她尽可能地把钱放在身边,塞在紧身胸衣里,分成一小叠一小叠地藏在屋里各处一垫在火炉边松动的砖头底下,藏在垃圾袋里,夹在《圣经》里。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因为每多攒一块钱,遇到灾祸就会多增加丢失一块钱的危险。

  每次她发脾气时,弗兰克、佩蒂和仆人们都极其耐心地忍受着,总把她的坏脾气归咎于她怀有身孕,丝毫不明白真正的原因。弗兰克知道对怀孕的女人凡事都得迁就,所以他也就忍气吞声,从此不再提她办木厂的事,也不再责备她在这个时候还要出去抛头露面,很不像话。她的所作所为始终让他感到丢脸,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容忍她一阵子。等孩子生了之后,他知道她会重新变得像他向她求婚时那样娇媚可爱的。然而,尽管他用百般忍让来安抚她,她的脾气还是照发不误,以至于他常常觉得她像是中了邪似的。

  看来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中了什么邪,怎么会变得像个疯婆子。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急于要在自己完全闭户不出之前把一切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要尽量多攒些钱来防备灾祸重新临头。她要用金钱筑起一道坚固的大堤来防备北方佬仇恨的潮水涌上来。近来她的心思完全被一个钱字占据了,就是在想起即将出世的孩子时,也只是怨恨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除此再没别的念头。

  “死亡、纳税和生孩子!这三件事是永远不会碰到方便的时候的。”

  当初斯佳丽一个女人家开始经营那个锯木厂时,亚特兰大人就极为反感,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家得出了个结论,这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她做生意的精明巳是骇人听闻,何况她可怜的母亲还是罗比亚尔家的。人人都知道她巳怀有身孕,她却照样天天招摇过市,这种行为简直太不像话了。一个体面的白种女人,还有少数黑人,一旦怀疑自己怀了身孕,是绝对不会再出家门的。所以梅里韦瑟太太愤慨地对大家说,看斯佳丽那样子,大概是打算在大街上生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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