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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门悄没声儿地开了,迪尔西走了进来,怀里抱着玫兰妮的婴儿,手里拿着装威士忌的葫芦。油灯隔着烟雾的微光摇曳着,迪尔西似乎比斯佳丽上次见到时瘦了,印第安血统在她脸上也越发明显了。高耸的颧骨更加突出,鹰钩鼻变得更尖,紫铜色的皮肤比前更有光泽了。她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连衣裙的前襟一直敞到腰部,露出了赤褐色的巨大乳房。玫兰妮的婴儿紧紧挨着迪尔西,他那苍白的小嘴贪婪地吸吮着黑色的乳头,两只小拳头抵在软乎乎的胸脯上,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母腹温暖的毛皮中。

  斯佳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迪尔西的胳膊上。

  “你能留下来真是太好了,迪尔西。”

  “我怎么会跟那些没出息的黑人一起走呢,斯佳丽小姐?你爸好心把我和我的小普莉西买了下来,你妈心地又那么好。”

  “坐下吧,迪尔西。这么说,小宝宝吃得下奶?玫兰妮小姐怎么样了?”

  “这宝宝没事儿,就是饿了,反正有的是奶喂一个饿宝宝。玫兰妮小姐也不要紧。她不会死的,斯佳丽小姐,你别担心。像她这样的我见多了,白人黑人都有。她太累了,太着急,生怕这个宝宝有个好歹。不过我巳经让她定下神来了,我把葫芦里剩下的酒给了她一点儿,这会儿她巳经睡着了。”

  敢情这玉米威士忌全家都享用了!斯佳丽甚至产生了一个歇斯底里的想法也许该让小韦德也喝一口,看看能不能止住他打嗝儿……玫兰妮不会死了。等到阿希礼回来一如果他能回来的话……不,这事也放到以后再想吧。有那么多的事要想!那么多的头绪要理,那么多的主意要拿一统统放到以后再说。但愿能无限期地推迟这个“以后”!突然,一阵吱吱嘎嘎、扑通扑通有节奏的响声划破了窗外的沉寂,使她猛吃一惊。

  “那是黑妈妈在打水准备给两位小姐擦身。她们要经常洗澡。”迪尔西一边解释道,一边把葫芦插在桌上的药瓶、杯子中间。

  斯佳丽蓦地笑出声来。深深留在她记忆中的井辘轳的响声居然会把她吓一大跳,可见她的神经巳乱成了散股的烂纱。迪尔西直瞪瞪地看着她笑,丝毫不动声色,脸上仍保持着庄重的神色,但斯佳丽觉得迪尔西心里全明白。斯佳丽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真想脱下紧身褡、卡脖子的衣领以及仍然嵌满砂砾的鞋,她的脚都被磨起了泡。

  随着绳索的转动,井辘轳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每一声吱嘎都把水桶吊得高了些,离井口更近了些。她很快就能见到黑妈妈了,那是她的黑妈妈,也是埃伦的黑妈妈。斯佳丽默然而坐,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这时婴儿巳经吃饱了奶,可是他发现那个可亲的乳头不见了,于是又呜呜地哭起来。迪尔西也不吭声,又把乳头送到婴儿嘴边,抱着他轻轻摇晃,而斯佳丽则在注意听着黑妈妈拖着鞋底慢慢穿过后院的脚步声。夜如此宁静!即使极轻微的声音在她听来都如雷贯耳。

  黑妈妈肥胖的身躯挪近门口时,楼上的过道似乎一齐在摇动。接着,黑妈妈进屋了,两只沉重的木桶把她的肩膀压得耷拉了下去,她那慈祥的黑脸罩着一种困惑不解的哀愁,像猴子莫名其妙时的表情。

  一见到斯佳丽,她的眼睛刷地亮了,她放下水桶时露出了一口发亮的白牙。斯佳丽向她跑了过去,并把脑袋埋在她宽阔、松软的胸前,这胸膛曾抚慰过好多脑袋,包括黑的和白的。斯佳丽心想:“总算还有这么点儿牢靠的东西在,总算还保留着一点儿生活的老样子。”然而,黑妈妈一开口,就把这种幻觉一扫而光。

  “黑妈妈的孩子回家了!哦,斯佳丽小姐,现在埃伦小姐巳经进了坟墓,叫我们可怎么办啊?哦,斯佳丽小姐,我只想跟埃伦小姐一起去死!离开了埃伦小姐,这日子叫我可怎么过?除了苦难和倒楣,如今什么也没有。只有累人的重负,宝贝,只有累人的重负。”

  斯佳丽把脑袋紧紧偎依在黑妈妈胸前,这时引起她注意的是“累人的重负”几个字。整个下午,单调地在她头脑里响个不停的不正是这几个字吗?响得她直想呕吐。此刻,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记起了这首歌其余的词:

  累人的重负还得再担几天!

  哪怕担子重得把腰压弯!

  担到有朝一日趔趔趄趄回家转……“哪怕担子重得把腰压弯!”这句话的含义进人了她疲惫的头脑。难道她的担子就减轻不了吗?她回到塔拉难道并不意味着苦难到了尽头,而只是意味着担子的加重?她从黑妈妈怀里抽出胳膊,举起手来轻轻拍了一下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宝贝,你的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黑妈妈抓住斯佳丽的小手,看着上面起的水泡和血块,惊愕中包含着责备。“斯佳丽小姐,是不是大家闺秀,只要看看她的手便知道了一这话我不知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吗?瞧,你的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黑妈妈,她仍不放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战争和死亡的风暴刚刚从她们的头上刮过!再过一会儿,她准会说,手上起泡、脸生雀斑的小姐十有八九是找不到如意郎君的。于是,斯佳丽抢先转移话题。

  “黑妈妈,我要你告诉我母亲的事。听爸讲她的事实在让人受不了。”

  黑妈妈俯身提起水桶来时,眼泪夺眶而出。她默默地把水放到床前,然后掀开被单,开始往上褪苏埃伦和卡丽恩的睡衣。斯佳丽借着暗淡闪烁的灯光仔细向两个妹妹看去,卡丽恩身上的睡袍虽然干净,但巳是破烂不堪,苏埃伦则裹着一件宽松的旧晨衣,是亚麻布的本色料子,镶有不少爱尔兰花边。黑妈妈无声地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一条旧围裙的残片权充毛巾给两位姑娘擦洗瘦骨嶙峋的身子。

  “斯佳丽小姐,这都怨斯莱特里一家,是斯莱特里家那些可恶、混账、下流的穷光蛋白人害死了埃伦小姐。我不知叮嘱过她多少次院为那些混账东西做事没个好,可埃伦小姐向来助人为乐,而且她的心肠又是那么软,从不拒绝需要帮助的任何人。”

  “斯莱特里家·”斯佳丽莫名其妙地问,“这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呢?”

  “她们害的就是那种该死的病,”黑妈妈一面说,一面拿围裙的残片打着手势,示意是跟两个裸露的姑娘同样的病,而从破布上滴下的水把她们的床单都淋湿了。“先是斯莱特里太太的女儿埃米病倒了,斯莱特里太太急急忙忙到这儿来找埃伦小姐,她一有什么麻烦就总是这样。自己的女儿干吗不自己照顾?埃伦小姐本来就忙不过来,可她还是去了斯莱特里家照顾埃米。本来埃伦小姐自己的身体都够呛,斯佳丽小姐。你妈身体不好巳经有好长时间了。这儿又没什么可吃的,地里长出来的全都给拿去充了军粮。埃伦小姐吃的比一只鸟多不了多少。我不知跟她说过多少次,叫她别理那些穷白佬,可她就是不听。得,就在埃米像是要好起来的那会儿,卡丽恩小姐又病倒了,也是这劳什子病。是啊,伤寒沿着大路飞了过来,把卡丽恩小姐给逮住了,后来苏埃伦小姐也跟着躺倒了。那时埃伦小姐又得照顾她们。

  “大路上一直在打仗,北方佬就在河对岸,我们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每天夜里都有种地的黑人逃跑,我简直都要发疯了。可埃伦小姐仍像没事儿一样,她只是很担心两个姑娘的病,因为我们弄不到药,什么也弄不到。一天晚上,在我们给两个姑娘擦了十来次身子后,她对我说:‘黑妈妈,如果灵魂能卖的话,我宁愿把我的灵魂卖了换一块冰放在我女儿的头上。’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到这儿来,也不让罗莎和蒂娜进来,只有我除外,因为我以前得过伤寒。后来,斯佳丽小姐,她也得了这种病,我一下就看出这下没救了。”

  黑妈妈直了直腰,撩起围裙抹掉泉水般涌出的泪水。

  “她的病很快就越来越严重了,斯佳丽小姐,连那位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没办法。她完全没有了知觉。我叫她,跟她说话,可她连她的黑妈妈都不认识了。”

  “她有没有……提到过我?有没有喊过我?”

  “没有,宝贝儿。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萨凡纳,又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没有喊过谁的名字。”这时迪尔西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睡着了的婴儿放在大腿上。

  “不,她叫过的,小姐。她叫过一个名字。”

  “给我闭嘴,你这印第安黑娘们!”黑妈妈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对迪尔西说。

  “别这样,黑妈妈!她叫了谁,迪尔西?是不是叫我爸?”

  “不,小姐。不是叫你爸。那是烧棉花的那天夜里一”

  “棉花被烧掉了?快告诉我!”

  “是的,小姐,被烧掉了。那些兵把大捆大捆的棉花从仓库里推出来滚到后院里,高声喊道:‘快来看佐治亚州最大的火堆!’然后把它们点着了。”

  三年收获贮存的价值十五万美元的棉花就这么付之一炬了!

  “烧棉花的火把周围照得跟白天一样,当时这间屋子亮得能把一根针从地板上拣起来,我们吓得要命,生怕房子也会烧着了。火光映进窗户时,好像把埃伦小姐惊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叫喊,叫了一声又一声院‘菲利普!菲利普!’我以前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可这确实是个名字,她在叫一个人。”

  黑妈妈好像成了化石似的站在那里,瞪着迪尔西,但是斯佳丽把脸埋进了自己手中。菲利普是谁?他是母亲的什么人,母亲临死怎么会叫他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庄园的这条漫长路程走完了,原以为会把她引向埃伦怀抱的这条路,尽头竟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斯佳丽再也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在父亲的屋檐下安然人睡,让母亲的爱像裹着她的鸭绒被那样又温暖又软和地呵护她。如今没有了安乐窝,也没有了她可以求助的避风港。无论怎么左转右拐、过来倒去,她都无法回避走进这个死胡同。她无法把包袱卸到任何人肩上。父亲老了,经过这样的打击巳经一蹶不振;两个妹妹都还病着;玫兰妮虚弱不堪;孩子们也怪可怜的;黑奴们用天真信赖的目光仰视着她,围着她转,认定埃伦的女儿也会像埃伦一样庇护他们。

  窗外,借着冉冉升起的月亮的微光,可以看到展现在她面前的塔拉庄园,黑奴们逃散了,田地荒芜了,仓房也全毁了,塔拉像一个人的躯体在她的眼前流着血,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在慢慢地流血。这就是路的尽头,这里有颤颤巍巍的老人,有病重如山的少女,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有牢牢拽着她衣裾的求援之手。在这路的尽头,是要什么没什么,而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只不过才十九岁,还带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

  面对这么个烂摊子,她该怎么办?佩蒂姑妈和伯尔家会让玫兰妮母子俩住到梅肯去的。如果卡丽恩和苏埃伦得到康复,埃伦娘家的人一不论他们愿不愿意一都必须接受她们。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可以去投靠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

  斯佳丽看着两个妹妹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她眼前辗转反侧,被淋湿的床单上是一摊摊明显的水迹。她并不爱苏埃伦。现在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从来就不喜欢苏埃伦。对卡丽恩她也没有特别的好感一她没法去爱任何一个弱者。但她们都是她的骨肉同胞,是塔拉庄园的一部分。不,她不能坐视她们在姨妈家以穷亲戚的身份讨生活。不能坐视奥哈拉家的成员去寄人篱下,靠嗟来之食和他人的容忍度日!哦,那绝对不行!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从这个死胡同逃出?她那疲乏的脑瓜实在巳经动不了了。她好不容易举起两只手捧住脑袋,这空气就像是水,她的胳膊必须使劲克服它的阻力才能举起。斯佳丽拿起插在杯子和药瓶之间的葫芦往里边看了看。葫芦底里还剩有一些威士忌,有多少她可说不准,因为光线太暗。说来也怪,那么冲的酒味现在她巳不觉得那么剌鼻了。她慢慢地喝着,这一次并没感到火烧火燎,只觉得热乎乎、懒洋洋的。

  她放下空葫芦,环顾四周。所有的一切一烟雾腾腾、半明半暗的房间,瘦成皮包骨的两个女孩子,黑妈妈在床边弓着腰的臃肿体态,似铜像般不语不动的迪尔西以及在她深褐色的胸前睡着的那团嫩红色的小生命一全是一场梦,她会从梦中醒来的,那时她将会闻到厨房里煎熏肉的香味,将听见黑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大车吱吱嘎嘎驶往田间的动静,而埃伦会温柔而坚定地推她,催她起床。

  后来,斯佳丽发现巳经到了自己房间,躺在自己床上,淡淡的月光划破黑暗,黑妈妈和迪尔西正在给她脱衣服。折磨人的紧身褡不再夹磨她的腰部,她可以不紧不慢地深呼吸,直达肺底和丹田。她感觉到自己的袜子被轻轻地脱掉,听见黑妈妈一边替她洗起泡的脚,一边喃喃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宽心话。水真凉快,像孩子似的躺在这柔软的床上真舒服。她舒了口气,全身得到了松弛。过了一段时间一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只是一秒一此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月光照进窗户洒在了床上,屋里比先前亮了些。

  她不知道自己醉了,不知道醉于劳累和威士忌。她只知道自己脱离了疲乏的躯壳,在自己躯体的上方凌空漂浮。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困顿,在她的大脑中好多事物以超自然的清晰度显现出来。

  她好像换了双眼睛看问题,在返回塔拉庄园的漫长路途中,她巳经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在后面了。她再也不是一团可塑的粘土,会把每一种新的体验印在上面。粘土巳经变硬,这变化就发生在这充满悬念、长如千年的一昼夜中的某一个时刻。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让人当孩子照料。她现在巳经是个妇女,少不更事的时代巳经结束了。

  不,她不能也不会去投靠杰拉尔德或埃伦的亲戚。奥哈拉家的人从来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从不求人。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既然如此,她就有能挑起这副担子的肩膀。她从高处往下看,对自己的肩膀现在无论什么都能胜任并不吃惊,因为她所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都巳经熬过来了。她不能放弃塔拉庄园。与其说这些红土地是属于她的,不如说她是属于这些红土地的。她深深扎根在这色如红血的土壤,并且像棉花一样从中汲取营养。她要留在塔拉,想办法把庄园维持下去,养活父亲和妹妹,照顾好玫兰妮和阿希礼的孩子,也要让那几个黑人不至于流离失所。明天一哦,明天!明天她将把这副牛轭套上自己的脖子。明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先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的庄园去,看看那儿废弃的菜园子里有没有什么水果蔬菜剩下;到河边的沼泽地去搜索一下,看有没有迷路的猪和鸡;再带上埃伦的首饰去一趟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一那儿总有个把人愿意拿吃的东西跟她交换的。明天……明天……她的头脑像松了发条的钟滴答滴答越走越慢,然而内心仍是那样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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