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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叭嗒一声,门开了,一阵冷风冲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扑乱翻。斯佳丽打了个寒噤,看着他在碎石道上快步向马车跑去,军刀在冬日淡淡的阳光中闪烁着,腰带上的流苏也在轻快地迎风飘舞。

  1864年的一、二月份过去了。这两个月始终冷雨凄凄,狂风怒吼,弥漫着一派忧伤和抑郁的气氛。南方不仅在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吃了两场败仗,连中部战线也缩进去了一大块。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现在几乎巳全部落到了北军的手里。尽管又遭受了这样的失利,但南方的士气却并没有垮。虽然意气风发的乐观态度早巳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皱眉咬牙以死相拼的决心,但人们在滚滚黑云的间隙里终究还是可以看到一些光亮的。比方说,去年九月,北方佬在田纳西一再得手之后,曾想乘胜攻人佐治亚,结果就被南方坚决击退了。

  这一仗,是在佐治亚西北角最边远处的奇卡毛加打的,这是开战以来在佐治亚土地上打的第一场硬仗。北军攻下了查塔努加后,随即穿过山口侵人到佐治亚,但在佐治亚却遭到了迎头痛击,伤亡惨重,只好退了回去。

  南方之所以能取得奇卡毛加大捷,亚特兰大及其四通八达的铁路线起了重要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当时就是由铁路线从弗吉尼亚运来的,经亚特兰大中转,再北上田纳西,被迅速运到作战地点。当时,这好几百英里铁路线,客运和货运一律让道,东南一带凡是可以利用的车皮,全都调来参加了这场大运兵。

  当时亚特兰大人都亲眼看见了一趟又一趟的专列从城里开过,接连不断,无论客车、棚车,还是平板车,全都装满了振臂高呼的战士。他们一路上既没吃的又没睡的,马不能骑,病了没救护人员,给养也跟不上,然而一到目的地,他们没有休息一下,跳下火车就投人了战斗。结果北军终于被赶出了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样的战绩简直称得上是空前的了,亚特兰大人想起这次胜仗多亏了本地的铁路线,不但自豪,连心里都美滋滋的。

  南方呢,也正需要奇卡毛加大捷这样的喜讯来振奋士气,好度过眼前的严冬。现在谁也不否认北方佬是很会打仗的,而且还终于有了很会指挥的将军。格兰特杀人不眨眼,打一场胜仗死多少人对他来说无所谓,只要仗打赢了就行。谢里登是一员让南方人闻风丧胆的猛将。还有一个叫谢尔曼的,现在谈论他越来越多了。他就是在田纳西和西部地区的一系列战役中崭露头角的,据说他打起仗来既坚决又泼辣,名声一天比一天大。

  当然,他们这几个人谁也不能跟李将军比。南方人对李将军及其部属还是坚信不移的。夺取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可仗毕竟打得太久了。死了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多人受了伤,成为终身残废,还有那么多人成了孤儿寡妇。可是眼看长年累月的艰苦斗争还摆在面前,这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人会死、会伤、会成为孤儿寡妇。

  更糟的是,老百姓对那些当权的头头们巳经逐渐有点不信任了。好几家报纸对戴维斯总统本人直言不讳地提出了指责,责怪他在作战问题上措置不当。政府内阁内部也意见分歧,戴维斯总统和他手下的将领也有了争执。货币急剧贬值。军衣军鞋奇缺,军需补给和医药用品就更缺了。铁路上车辆旧了,亟待更新,路轨被北军拆了,也急需更新铁轨加以修复。前线的将军大声疾呼请派生力军来,然而可派的后备部队却越来越少了。尤其糟糕的是,有几个州的州长,包括佐治亚州的布朗州长在内,都不愿把本州的民团部队和地方武装派到州外去。地方部队其实有的是正规军望眼欲穿的壮丁,有成千上万,可政府就是一个救兵也讨不到。

  货币再一次的贬值,又引起了物价的飞涨。牛肉、猪肉、黄油,都卖到了三十五块钱一磅,面粉涨到了一千四百块钱一桶,发酵粉每磅卖到了一百块钱,茶叶每磅卖到了五百块钱。保暖的衣服就是有门路可以买到,价格也高得你根本买不起,所以亚特兰大的女士们都只好找些破布,在旧衣服里缝上一层衬里,中间再填些报纸,用来挡风。鞋子的价格每双从两百到八百不等,这得依是“纸皮”的还是真皮的而定。现在妇女们都用旧羊毛围巾,或者把地毯裁开,来做高帮鞋穿。鞋底就用木板做。

  多数人还没看出来,其实这时的南方差不多巳经处在被北方围困的状态。北军的炮舰在沿海的港口外一收紧网,南方的船就不太有办法偷越封锁线了。

  南方向来是靠卖掉了棉花去买自己不生产的物资来维持生计的,可现在东西既卖不出去,也买不进来。杰拉尔德·奥哈拉三年来收的棉花,统统堆在了塔拉庄园轧棉间旁的库房里,可是这东西在他手里等于废物。要是能拿到利物浦去,这些棉花可以卖十五万块钱,但有棉花就是运不到利物浦去。一向做惯了富家翁的杰拉尔德,现在也发起愁来:这一家吃饭的嘴,还有黑奴,靠什么过冬呢?

  当时南方各地的棉花种植园主多半都陷人了这样的困境。海上的封锁是越来越紧,南方用来换钱的棉花无法销往英国市场,以前棉花变了钱可以买日用百货回来,现在也买不回来了。以农为本的南方跟工业发达的北方一打仗,这才发现自己缺少的东西太多了,太平年间,谁想到过要买这些东西呢。

  这个局面,可是投机倒把大发横财的天赐良机,跳出来利用这个机会的大有人在。食物衣着越来越缺,物价扶摇直上,老百姓谴责奸商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在1864年的头几个月,打开报纸来,没有一份没刊过措辞激烈的社论,痛责投机奸商是黑心强盗、吸血鬼,要求政府严加取缔。政府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始终无济于事,因为政府巳是内外交困、焦头烂额了。

  瑞特·巴特勒是人们最痛恨的。他一看形势有变,偷越封锁线的危险性增大,便把船卖了,现在竟公然做起粮食投机买卖来了。消息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亚特兰大,从前招待过他的人家都羞愧得无地自容。

  尽管日子过得这么艰难辛苦,亚特兰大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期间却整整翻了一番。海上封锁反而提高了亚特兰大的身价。南方无论是在商业还是在其它方面,自古都是沿海城市势力大。可现在港口被封锁了,港口城市大多不是落人了敌手,就是巳被围困,南方要谋出路一切都得靠自己。南方如果要打赢这场战争,现在关键在内地,亚特兰大更成了关键中的关键。亚特兰大的居民也跟南方其它各地的居民一样尝尽了艰难困苦,病的病,死的死,然而作为一个城市,亚特兰大经过这场战争,不是损了,而是发了。亚特兰大这颗南部邦联的心脏,至今仍跳得强劲有力,那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就像一条大动脉,士兵、军火、给养,都随着动脉的搏动,源源不断地送往各地。

  倘若是在从前,穿得这么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打了补丁,斯佳丽心里一定会怨气冲天的,可现在她根本无所谓,因为在她心中只有一个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不在眼前,看不见她这副模样就行。两个月来,她心情愉快极了,多少年来她都没这么愉快过了。她扑上去搂住阿希礼脖子时,不是感觉到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了么?他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不是巳经供认不讳,比说更明白么?他是爱她的。对这她现在巳深信不疑,心里有了这个底,情绪也就好多了,连平日对待玫兰妮居然也宽厚了起来。她居然也觉得玫兰妮可怜了,可怜之中还隐隐有点蔑视院真是有眼无珠,木头脑袋!

  “得先等仗打完!”她心里想,“等仗打完了一那时……”

  可有时候她心头又略微闪过一阵忧虑院野到那个时候又能怎么样呢?”不过她抛开了这念头。等仗打完了,一切都会解决的。既然阿希礼爱她,就绝对不可能再跟玫兰妮共同生活下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离婚也是不可想象的。自己的父母都是一丝不苟的天主教徒,他们决不会允许女儿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就得出教!斯佳丽考虑再三,终于横下一条心院要让她在天主教和阿希礼之间作出选择的话,她情愿要阿希礼。可是,唉,那会招来多少沸沸扬扬的闲言碎语啊!离了婚的人不但为天主教所不容,还会被排斥在社交界外。上流社会对离了婚的人是拒而不纳的。不过,为了阿希礼,她也不怕。为了阿希礼她甘愿作出任何牺牲。

  反正,等仗打完了,事情总会妥善解决的。既然阿希礼那么爱她,他总会想出办法的。她一定要让他想个办法。所以她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坚定了:她越来越相信阿希礼是真心爱她的,相信到了北方佬最后被打败的那一天,他总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不错,他说的是北方佬打败他们。但斯佳丽认为那是地地道道的昏话。他当时一定是精神困乏,心烦意乱,信口胡说的。反正北方佬胜还是败,她也不太在乎。重要的是但愿战争能尽快结束,但愿阿希礼能早些回家。

  三月份,雨雪连绵,大家只能闭户不出,就在这时候她遭到了天大的打击。一天玫兰妮双眸闪着喜悦的光芒,暗含得意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告诉斯佳丽说,她有喜了。

  “米德大夫说预产期在八月下旬到九月,”她说,“我本来还一直以为一反正直到今天我心里才算踏实了。哎呀,斯佳丽,你说我怎么不开心?看见你有韦德我真是羡慕极了,心里总巴不得能有个孩子。以前我总担心,生怕一个也生不了,可现在,亲爱的,我真想生上十个八个的!”

  斯佳丽当时正在梳头,准备去睡觉了,一听玫兰妮这话,不由得一愣,举起的木梳半天也没放下来。

  “天哪!”她虽然喊了这么一声,心里一时却还辨不出味儿来。半晌才像触了电似的,猛然想起了玫兰妮卧房那扇紧闭的房门,心头顿时如刀绞一般难受,那种难受到极点的滋味,倒像阿希礼是她的丈夫,做了愧对她的事。孩子!阿希礼的孩子!哦,阿希礼爱的是她,而不是玫兰妮,怎么会跟玫兰妮有孩子呢?

  “我知道这出乎你的预料,”玫兰妮只顾急急忙忙地往下说,“可你说这样的事我能不开心么?哎呀,斯佳丽,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给阿希礼写信呢!如果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挺不好意思的,倒不如对他说,或者一或者一对,干脆什么也别告诉他了,就让他慢慢儿地自己发现吧一”

  “天哪!”斯佳丽简直要哭出来了。她怕晕倒了,赶紧放下木梳,用手撑着梳妆台的大理石台面。

  “亲爱的,别急成这样!你知道的,生孩子没啥不得了的。你自己不是说过吗!你也不用为我担心,当然你这样疼我我还是领你的情的。米德大夫确实说,说我一说我一”玫兰妮脸都红了,“产门是小了点,不过问题可能不大一可斯佳丽,当初你发现怀上韦德时,是你自己写信告诉查尔斯的,还是由伯母或伯父写的呢?哎呀呀,我要是有母亲能代我写就好了!真不知道这信该怎么写一”

  “别说了!”斯佳丽发狠道,“别说了!”

  “哦,斯佳丽,只怪我太糊涂!真对不起啊。大概人一高兴,心里就没有别人了。怪我一时糊涂,忘了查尔斯的事一”

  斯佳丽又叫道院“别说了!”她拼命克制住自己,按捺住内心的情绪,不让脸上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自己的心事,可千万千万不能让玫兰妮识破了,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能让她看出来。

  玫兰妮是个绝顶乖巧的女子,见自己触到了人家心灵的痛处,也难过得两眼噙着泪水。韦德是可怜的查尔斯去世后才出生的,她怎么能跟斯佳丽重提这么不愉快的事呢?她怎么能这么冒失?

  “我帮你宽衣睡觉吧,我最最亲爱的,”她赔笑说,“我来给你按按头。”

  “你别管我。”斯佳丽的脸板得像石头。玫兰妮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哇地一声哭了并急忙逃了出去。这一夜斯佳丽躺在床上却流不出泪来,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切美梦都破灭了,没有个同床共枕的人,真心如刀绞!

  既然这女人怀着阿希礼的孩子,斯佳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和她在一幢房子里住下去了,心想还是回塔拉去吧,回自己的老家去吧。她只要再看上玫兰妮一眼,心里的秘密不尽显露在脸上才怪呢。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她巳拿定主意,决定吃罢早饭就马上打点行装。斯佳丽沉着脸不吭一声,玫兰妮满面愁容,佩蒂则觉得莫名其妙,娘儿仨刚坐下吃早饭,不想却来了份电报。

  电报是阿希礼的贴身仆人摩西给玫兰妮打来的。电文如下院“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我是不是回来?”

  谁也不懂这份电报是什么意思,娘儿仨吓得瞪大了眼,面面相觑,斯佳丽也早巳把打算回家的事忘了个精光。她们连早饭都没吃完就坐车上街,打算去给阿希礼的团长打个电报,人还没进电报局,团长的电报倒先来了。

  “韦尔克斯少校于三日前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下落不明,特此奉告,深表遗憾。一有情况即当再告。”

  回家的路上一片凄切院佩蒂姑妈拿着手绢掩面而泣,玫兰妮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坐着,斯佳丽则瘫在车厢角落里直发呆。一到家,斯佳丽就跌跌撞撞上了楼,一头冲进自己房里,从桌上抓起念珠,扑通一下跪下来,想祷告。可是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有无限的恐惧压在心头,模模糊糊意识到上帝巳经明察了她的罪孽,今后再也不会保佑她了。她居然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还要把他据为己有,所以上帝就杀了他,作为对她的惩罚。她想祈祷,却抬不起眼来仰望苍天。她想哭,却欲哭无泪。她的眼泪似乎巳涨满了胸膛,火辣辣地在胸口翻滚,可就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玫兰妮。她的脸像白纸剪成的一个瓜子图形,背后衬着黑黑的头发。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活像一个在黑暗里迷了路、惊恐万状的孩子。

  “斯佳丽,”她伸出双手说,“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见怪啊,因为你一你现在是我惟一的依靠了。斯佳丽,我看我们家那位准是凶多吉少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偎到了斯佳丽怀里,抽抽搭搭起来,连两个小乳房都跟着一起一落。又不知怎么的,她们俩就紧紧相拥,一起躺到了床上,斯佳丽也哭了,她的脸紧贴着玫兰妮的脸,泪水交融。哭固然难受,但是比起哭不出的滋味来,终究要好过些。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死了,死了,阿希礼死了!我爱他倒害了他!斯佳丽伤心的眼泪一阵阵往外涌,玫兰妮却从她的泪水中得到了安慰,两条胳膊把她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他总算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她悄声说。

  “可我呢,”斯佳丽心里想,现在她满怀痛苦,也无心使小性子吃醋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一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一只有临别时他脸上的那副表情,算是留给我的惟一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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