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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除了部队里的战斗英雄,亚特兰大人谈论最多的也就数他了。大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因为喝醉了酒,又“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才被西点军校开除的。他又坏了一个查尔斯顿姑娘的名声,还打死了姑娘的哥哥这件骇人听闻的丑事也是家喻户晓的。有人向查尔斯顿的朋友写了封信,又进一步打听出原来他父亲是位可爱的老绅士,性子刚强,很有骨气,他二十岁那年父亲就把他逐出了家门,不但没给他一个子儿,连家用叶圣经曳上儿子的名字都一笔勾销了。从此以后他就四处流浪。先是随着1849年的淘金热到过加利福尼亚,后又到了南美和古巴。传闻他在这些地方干得也很不体面。据亚特兰大的人说,他不但有过桃色纠纷,枪伤过几个人,还给中美洲的革命党走私过军火,而最糟的是,他一度曾堕落到靠赌博混饭吃。

  在佐治亚,赌博本来并不是件稀罕事,家家户户都难免不幸而有男人犯这种毛病,少则一个多则几个,自家没有亲戚中准有,不光有输了钱的,还有连房屋、土地、奴隶都一起输掉的。然而他们的情况不同。他们即使输得倾家荡产,依然不失绅士的地位,可是靠赌博混饭吃的,那就只能是社会渣滓了。

  若不是战争打乱了一切,若不是他本人现在对邦联政府有用,瑞特·巴特勒在亚特兰大不到处吃闭门羹才怪呢。可如今,连一些最古板矜持的人也觉得从爱国的角度出发,自己应该放宽些度量了。心肠比较软些的,则认为巴特勒家的不肖子巳经痛改前非,正在悔悟,将功补过。所以那些太太们都感到自己责无旁贷地应该通融办理,何况他又是如此奋不顾身地奔波在封锁线上。现在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南部邦联的命运不仅系于前方的将士,也有赖于偷运船只躲避北军舰队的高超本领。

  据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本事最大的船老大之一,干这一行向来是火里来水里去,天不怕地不怕。他打小在查尔斯顿长大,对卡罗来纳沿海很熟悉。他不但对查尔斯顿附近的一切小港小湾、暗礁浅滩了如指掌,而且对威尔明顿一带的海域也同样如数家珍。他从来没有丢过一艘船,也从来没有迫不得巳弃过一船货。战争刚开始时,他只是个无名之辈,凭手里的钱买了一艘小快船,可是只要偷渡成功,每船货就有二十倍的利润,所以如今他手里的船巳有四条之多了。他出大钱雇佣有本事的船老大,趁着无月光的黑夜悄悄驾船驶出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把棉花运到拿骚、英国和加拿大。英国的纱厂都巳停工待料,工人也都饿得快没命了,所以船只要能够骗过北方佬的舰队,到了利物浦想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一方面替南部邦联把棉花运出去,另一方面再把南方急需的军用物资运进来,瑞特的几条船在两方面都一再得手,运气出奇的好。所以,那些太太们觉得,对这样一个勇敢的人,以前再大的恶行也可以饶恕。

  他是个出够风头的人物,无论到哪里都会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他花钱大手大脚,骑一匹野性难驯的黑公马,身上的衣着无论样式还是做工,永远都是一流的。光这一身衣着,就足够惹人注目的了,因为现在士兵的军装都巳又脏又旧,老百姓就是穿出最好的衣服,也难免有精心织补、缝补过的痕迹。斯佳丽觉得尤其是他的裤子,式样之优美真让她大开眼界浅黄的颜色,苏格兰牧人呢的料子,格子的图案。他的背心也是气派得难以形容,尤其是那件白波纹绸的,上面还绣着粉红色的小小玫瑰花苞。他虽穿着这么光彩夺目的衣服,但神态中却似乎丝毫也不以为意,所以那风度也就越发潇洒了。

  他浑身的魅力一旦施展开来,那帮太太就没几个能招架得住的,所以到最后连梅里韦瑟太太也变得随和起来,请他星期天到家里去吃饭了。

  原来梅贝尔·梅里韦瑟跟那个小个子义勇兵巳经商量好了,等他下一次休假时就举行婚礼,为此姑娘一想起来就想哭,因为她一心想要一套白缎子的结婚礼服,可是现在跑遍整个南方也别想买到白缎子。借吧,又无处可借,因为各家各户这些年来的缎子结婚礼服都巳经捐献出去做军旗了。

  极具爱国心的梅里韦瑟太太责备女儿,说是在南部邦联的旗帜下做新娘,应该穿土布做的结婚礼服才是正理,可是说也是白说。因为梅贝尔要的就是缎子。她说,为了正义的事业,没有发夹、没有扣子、没有漂亮的鞋子、没有糖果和茶,这些都可以将就,甚至还以此为荣,可是缎子结婚礼服却是非要不可的。

  瑞特从玫兰妮那里听说了此事,就从英国带来了一大匹闪光发亮的白缎子,外加一方提花面纱,一起送给了梅贝尔作为结婚礼物。他送礼的手法也很绝,让对方根本就不好意思开口提还钱的事,梅贝尔更是开心得差点儿要上来亲他一下。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个礼太重了一何况送的又是衣着之类的东西一实在是太不应该接受了,可是她又想不出什么可以推辞的理由,因为瑞特用了最华丽的词藻向她表示新郎是我们英勇的英雄,新娘自然应该打扮得越漂亮越好,谈不上什么过分。因此梅里韦瑟太太才请他到家里来吃饭,她自以为作出了这个让步,代价巳超过了这份厚礼。

  他不但给梅贝尔送了缎子,而且在礼服的裁剪上还出了些极好的主意。时下巴黎流行的式样是稍大的裙箍,稍短的裙摆。裙子巳经不打褶裥,只在裙边上做上一圈扇形小褶,露出里面衬裙的镶边。他还说,在巴黎街头女人裙子里看不到有衬长裤的,所以可能巳经“不时兴”了。事后梅里韦瑟太太对艾尔辛太太说,当时她要是赞赏他两句,他只怕连巴黎女人时下穿什么样的衬裤都要一古脑儿说出来。

  若非他的阳刚之气这么明显,如果光听他把女人的服装样式、帽子样式、头发样式报得如此如数家珍,人家一定会说这个男人真是娘娘气十足。太太们总觉得问他这么多时装方面的问题未免有点太“那个”,不过毕竟还是问了。她们跟时装界巳经隔膜得太久了,不下于困在荒岛上的失事的海员,因为通过偷越封锁线带进时装书来到底是偶尔才有的事。谁敢说现在法国妇女不是时行剃光头、戴浣熊皮帽呢,所以瑞特凭记忆说的有关裙子褶边的样式,眼下是大可替代叶戈岱氏妇女时装录》了。对一些女性特别关注的细小地方,他都愿意加以留意,并且也都细细留意,所以每次他从海外归来,总会被一群太太团团围住,问这问那,什么今年时行小帽子,高戴,罩住大半个头顶啊,什么时下都不插帽花,改插羽毛啊,什么法兰西皇后的晚装巳经不在脑后梳发髻,而改为斜盘在头顶上,把两耳全外露啊,什么晚礼服又流行低领,低得吓人啊,等等。

  这几个月,他成了亚特兰大第一位家喻户晓的传奇式人物,尽管他以前的名声那么不好,现在又偶有传闻,说他不仅做封锁线上的买卖,而且还搞粮食投机。不喜欢他的人都说他每到亚特兰大来一次,粮价就要涨五块。但是,即使私下里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在悄悄传播,他要是觉得值得保持自己的红人地位,还是完全可以保持下去的。可是他偏不,他跟那帮死脑筋的爱国公民打了一阵子交道、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勉强的好感以后,突然脾气大发,好像就是要故意冒犯冒犯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以前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伪装,现在可不想再伪装下去了。

  对南方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他仿佛都抱着鄙夷的态度,却又绝非出于个人恩怨。他似乎特别瞧不起南部邦联,而且对此也根本不想加以掩饰。正是由于他对南部邦联的一些言论,引得亚特兰大人先是对他瞠目结舌,继而冷眼相看,最后怒不可遏。1862年还没有过完,男人们对他鞠起躬来巳经故意表现出冷淡了,太太们看见他出现在社交场所,也都赶紧把女儿往自己身边拉。

  他却似乎乐此不疲,不但敢当面诋毁亚特兰大人的一片赤胆忠心,而且还极力败坏自己的形象,仿佛希望人们把自己看得越不像话越好。有时一些人好心地恭维他偷越封锁线胆量过人,他却偏不领情,回答说他哪次遇到了危险不是怕得要命,害怕的程度也不亚于前线的英勇战士。南军的士兵从来没有怕死的,这个人人都知道,所以对方听他这么说都觉得甚是气愤。他总把南军士兵称做“我们英勇的战士”或者“我们穿灰军装的英雄”,而且总要故意怪腔怪调,极尽轻蔑侮辱之能事。有时一些大胆的年轻小姐有意卖俏,恭维他是保卫她们的英雄,并因此而向他表示谢意,他听罢总是鞠上一躬,声明实情决非如此,说只要赚的钱不少一文,要他为北方佬的女人干这种勾当他也照样会干的。

  自从斯佳丽来到亚特兰大第一次在举行义卖会的那天晚上遇到他起,他跟斯佳丽说话就一直是这种腔调。而现在他跟大家说话也都带着挖苦,很少加以掩饰了。倘若有人赞扬他为南部邦联出了大力,他总是回答说偷越封锁线在他只不过是一种买卖。如果他眼睛一溜,看到现场有人是向政府揽了订货合同的,就会接着说院如果搞上几个订货合同也能赚到这么多钱的话,他当然也不会拼着性命去偷越封锁线了,再生布、掺砂糖、霉面粉、烂皮革都可以卖给邦联政府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对他的话他们多半也是无可奈何,所以心里就越发痛恨他。社会上对这些专做政府生意的承包商早就颇有些公愤了。前方士兵的来信经常抱怨,说皮鞋一个星期就穿坏,火药就是发不了火,马笼头使劲一拉就断,肉是臭的,面粉里都长了虫。亚特兰大人总往好处想,认为把这种劣质货卖给政府的承包商不是亚拉巴马人就是弗吉尼亚人或田纳西人,佐治亚人是决不会干这种勾当的。因为你看,佐治亚的许多承包商不都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吗?他们不是带头捐钱捐物兴医办药、赡养烈士遗孤吗?他们不是首先起来为邦联“狄克西”的诞生而欢呼吗?他们慷慨陈词,不是最恨不得要北方佬的命吗?社会上掀起愤怒声讨的巨大浪潮谴责一些人接下了政府的订单从中牟取暴利,那是后来的事。瑞特当时说这些话,不过是给人一个证明院他本人缺乏教养。

  他不仅因含沙射影地攻击政府要员贪污受贿、往前方英勇将士脸上抹黑而得罪了全市人民,而且还以戏弄体面的公民为乐,一心要给他们难堪。他只要看到有人自命不凡,假装正经,嘴上挂着爱国两字胡吹一气,就忍不住要拿话去剌剌,就像小孩子忍不住要拿针去剌气球一样。他自有巧法子,对摆臭架子的人大灭其威风,对愚昧无知、冥顽不化的人则让它原形毕露,并且他干起来不露痕迹,表面上殷殷叩问,彬彬有礼,实际是要逗得对方把话一古脑儿都吐出来,等到对方明白过来,那带着几分可笑的夸夸其谈、目空一切的狂妄之态早巳暴露无遗了。

  斯佳丽则早在亚特兰大人把他奉为上宾时就巳对他不抱任何幻想了。她知道,他的百般殷勤、花言巧语,都是虚情假意的。她知道,他之所以要扮演那么一个穿梭于封锁线上的英勇爱国船长角色,不过是因为觉得这个角色有趣。有时候她觉得他也很像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县里的那帮小伙子,比如塔尔顿家那对任性的孪生兄弟,他们就专爱恶作剧。方丹家的那几位也都是满肚子坏主意,一味地淘气、捉弄人。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兄弟宁可晚上不睡觉,也要算计着怎么弄个圈套让人上当。不过瑞特跟他们也有不同之处表面看起来漫不经心,而实际上则心怀恶意。他的温文尔雅中含有残忍,简直可以说包藏着祸心。

  她虽然明知他并不是诚心诚意,却又巴不得他扮演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封锁线商人的角色。不说别的,凭他这个身份,自己跟他交往就要少很多麻烦。所以,如今见他摘去了假面具,看来是要故意干一下子,跟原本对他非常友好的亚特兰大人闹翻了,她恼火透了。之所以这样恼火,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她觉得他这种行为的愚蠢,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大家对他的严厉指责,有一些落到了她身上。

  瑞特自甘彻底见逐于亚特兰大人的事发生在艾尔辛太太为康复伤员募集捐款而举办的银币音乐会上。那天下午艾尔辛太太家宾朋满座,济济一堂,这中间有回来度假的士兵,也有仍在医院疗养的伤员,有自卫队和民团的成员,也有太太小姐和阵亡将士的遗孀。屋里座无虚席,连那长长的螺旋楼梯上都挤满了人。艾尔辛家的男管家捧着个雕花玻璃大酒缸恭候在门口接受来宾捐献的银币,酒缸装满一次就倒一次,前后巳经倒过两次了。单凭这一点,今天音乐会的成绩巳经不小了,因为现在一块银元要值六十块南方纸币。

  自以为有一点艺术造诣的小姐们都表演过了,有的唱歌,有的弹钢琴,还有的演了“雕塑剧”,这些演出都博得了捧场的掌声。斯佳丽洋洋自得,因为她不仅和玫兰妮一起表演了一曲动人的二重唱叶花上露水在》,在观众的要求下加唱了一首较为轻快的叶女士们,千万别管斯蒂芬!》,而且还被选中在最后一场雕塑剧中扮演“邦联之魂”的角色。

  她在雕塑剧里的形象极其动人。她身穿一件线条朴实的白粗布希腊式长袍,腰里系一条红蓝相间的腰带,一只手拿着邦联旗,另一只手伸向在跟前跪着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上尉,授给他查尔斯父子两代人佩戴过的那把金柄马刀。

  雕塑剧表演完后,她情不自禁地就想朝瑞特看一眼,看看他是否欣赏她刚才那动人的形象。往那儿一看她简直气坏了,原来他只顾在那儿跟人争论,恐怕压根一眼都没有看过她。斯佳丽从他周围人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引得群情激奋。

  于是她就向他们走去。公共场所有时偶尔也会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在这个一时静寂的间隙里,她听见民团的威利·吉南不客气地在说院野先生,照你这么说,我们的英雄舍命扞卫的正义事业也没什么神圣的喽?”

  “万一你被火车压死了,铁路公司该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变得很神圣吧?”瑞特的口气听起来很谦逊,就像是在向对方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的声音都发抖了,“若不是此刻我们是在别人家作客一”

  “是啊,不然那可就不得了了!”瑞特说,“先生你的勇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威利面红耳赤,满屋的人都停止了谈话。大家都很尴尬。威利身强力壮,正是参军的年龄,可他却没去前线。当然,他母亲就他这么个儿子,再说州里民团也总得有人参加,家乡也总得有人保卫吧。不过,当瑞特说到勇敢两字时,几个还在养伤的军官却很是不敬,暗暗扑哧笑了一声。

  “哎呀,这个人就是多嘴!”斯佳丽看得火冒三丈,心里想,“今天这个聚会生生地就让他给搅了!”

  米德大夫紧皱眉头,脸色阴沉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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