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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梅里韦瑟太太生气了。一个小时前,她跟爷爷有过一场令人恼火的谈话。那个老人说,她要是对瑞特·巴特勒没有一点儿感激之情,哪怕瑞特是叛贼和恶棍,那她就一定不怎么看重他那条老命。

  “他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下流的玩笑,斯佳丽,让我们在北方佬面前感到窘迫,”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你我都知道,他是个无赖。他一向如此,现在坏得就更没法说了。他是正派人没法接受的那种男人。”

  “不见得吧?这倒奇怪了,梅里韦瑟太太。战争期间,他可是经常出现在你家客厅的。梅贝尔那件白缎子结婚礼服就是他送的,对不对?要不,是我记错了?”

  “战争期间,情况大不一样。好人跟许多不怎么一的人联合起来。那是为了事业,是很正常的。你当然不可能想嫁一个没有当过兵的男人,一个讥笑应征人伍的人的男人吧?”

  “他也当过兵。他在部队待了八个月。他在富兰克林参加了最后的战役,是跟约翰斯顿将军一·起投降的。”

  “这些我以前没听说过,”梅里韦瑟太太说,那样子表示她也不相信这话,“可是他没负过伤。”她得意扬扬地加了一句。

  “许多人都没负过伤。”

  “所有的人,凡是好样的,都负过伤。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没负过伤。”

  斯佳丽被惹火了。

  “那么我想你认识的男人肯定都是地道的蠢货,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进屋去躲避阵雨一或者步枪子弹。听着,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梅里韦瑟太太,你可以把我的话带回去,告诉你那些爱管闲事的朋友。我就要跟巴特勒船长结婚了,哪怕他站在北方佬一边跟我们打过仗,我也不在乎。”

  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屋去,气得连戴着的帽子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斯佳丽知道她多了一个公开的敌人,少了一个对她不满的朋友。不过,她不在乎。梅里韦瑟太太的言语和行动对她丝毫无损。什么人说三道四她都不在乎一任何人,只有黑妈妈除外。

  斯佳丽忍受了佩蒂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昏厥,硬着心肠面对了阿希礼突然现出的一副老态,他避开她的眼光,祝她幸福。她收到了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从查尔斯顿寄来的信,读后既感到有趣,又恼火,她们被这个消息吓坏了,反对这门亲事。她们说她那样不但会毁掉她的社会地位,而且还会对她们造成危害。玫兰妮担心地紧皱眉头,真心实意地说:野当然,巴特勒船长比大多数人了解的要好得多。他想出那套办法救了阿希礼,说明他心地好,人聪明。再说,他毕竟为邦联打过仗。可是斯佳丽,你不认为你还是别这么仓促就决定的好吗?”她听了,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不错,除了黑妈妈,不管谁说,她都不在乎。黑妈妈的话使她最恼火,最伤心。

  “我看你干了一大堆使埃伦小姐伤心的事,要是她知道的话。这使我很难受。其中,这件事是你干得最糟的。嫁给一个下三滥!是的,小姐,我说他是下三滥!别跟我说他是好人家出身的。那也一样。上等人家出身的下三滥,跟低三下四的人家出身的没什么两样,他就是个下三滥。是的,小姐,斯佳丽小姐,你从哈妮小姐那儿抢走查尔斯先生,可是你压根儿不爱他。你又从亲妹妹那儿抢走弗兰克先生。你干了一大堆坏事,我可一直闭着嘴,什么也没说,还有什么卖坏木料挣钱啊、欺骗其他木料商啊、独自一人坐着马车到处转悠,把自己暴露在那些到处流浪的黑人面前,害得弗兰克被枪打死啊、不给那些可怜的囚犯吃饱饭,饿得他们浑身没力气啊。我一直闭着嘴,什么也没说,哪怕埃伦小姐在天堂说:‘黑妈妈,黑妈妈!你没有把我的孩子照顾好!’可不是嘛,小姐,我忍受了这一切,可是这一次我可忍受不了了,斯佳丽小姐。你不能跟那个下三滥结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行。”

  “我爱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斯佳丽冷冰冰地说,“我想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还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我不跟你说这些,那还有谁跟你说呢?”

  “我巳经想好了,黑妈妈,我巳经决定了,对你来说,回塔拉庄园去是最好的。我会给你一些钱和——”

  黑妈妈庄重严肃地挺了挺身子。

  “我是自由的,斯佳丽小姐。你不能打发我去我不愿意去的地方。要我回塔拉庄园,你就得跟我一起走。我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孩子,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别想把我撵走。我也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外孙女,去让一个下三滥的后爸养的。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待在这儿!”

  “我不会让你待在我家里,对巴特勒船长粗暴无礼的,我要嫁给他,这没什么可谈的了。”

  “可谈的多着哩。”黑妈妈不紧不慢、针锋相对地说,她那双昏花的老眼闪烁着战斗的光芒。

  “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跟埃伦小姐的亲骨肉讲这种话。可是,斯佳丽小姐,听我说。你无非是头套着马嚼子的骡子罢了。你可以把一头骡子的腿擦亮,把它的毛皮擦得油亮放光,在它的嚼子上嵌满铜饰,给它套上一辆漂亮的马车。但骡子就是骡子。它骗不了任何人。你就是这个样子。你穿着绫罗绸缎,拥有锯木厂、店铺和钱,把自己装扮成一匹好马,可你照样还是一头骡子。你也骗不了任何人。还有那个家伙巴特勒,他是好人家出身,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像一匹赛马。可是他跟你一样,是匹套着马嚼子的骡子。”

  黑妈妈用锐利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女主人。斯佳丽默不作声,受到了这样的侮辱,气得浑身发抖。

  “你要是想嫁给他的话,那就嫁吧,因为你跟你爸一样固执。不过,记住我的话,斯佳丽小姐,我不会撇下你不管的。我会待在这儿,看看这件事到底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黑妈妈不等回答就转过身去,撇下斯佳丽走了,仿佛她刚才说的是“等着瞧吧,我不会放过你的!”。她的声调再明显不过地表示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在新奥尔良度蜜月期间,斯佳丽把黑妈妈说的那些话告诉了瑞特。让她惊奇和气愤的是,听完黑妈妈那个骡子套着马嚼子的比喻,他却哈哈大笑。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用这么简明的方式如此深刻地描述了一个事实,”他说,“黑妈妈是个聪明的老人。我很想得到几个人的尊敬和好感,她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既然她认为我是头骡子,那我从她那儿是什么也得不到了。举行完婚礼时,由于正陶醉在做新郎的狂热中,我拿出十块金币送给她做礼物,她都不肯收。我见得多了,很少有人见了钱不软下来的。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谢谢我,说她不是一个刚刚才获得自由的黑人,所以不需要我的钱。”

  “她干吗这么气人呢?干吗人人都要像一群小鸡那样冲着我叽叽喳喳地叫呢?我跟谁结婚,我为什么老是要结婚,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从来不爱管闲事。干吗别人不能不管闲事呢?”

  “我的宝贝儿,世界上几乎什么事情都能得到宽恕,只有不管闲事的人除外。可是你干吗要像只被烫痛的猫似的尖叫。你不是常说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都不放在心上吗?干吗不用事实证明你的话?你知道,你一直毫无戒心地让自己在一些小事上遭人批评,在这件大事情上你就更别指望能逃过别人的说三道四。你也知道,嫁给我这样一个无赖,是免不了会有闲话的。若我是个出身低微、穷得叮当响的恶棍,人们反而不会这么气得像发了疯似的。可是你却嫁给了一个富有的、越来越发达的无赖一那当然是不可饶恕的了。”

  “我希望有时候你说话正经点。”

  “我是正经的。歪门邪道的人倒像棵青枝绿叶的月桂树那样越来越兴盛,怎么能不叫正儿八经的人恼火。你要的是心情好嘛。斯佳丽,你从前不是跟我说过你要许多钱的主要原因是那样你就可以跟每个人说见鬼去吧?现在你可以这样说了。”

  “不过,我主要是要跟你说见鬼去吧。”斯佳丽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要跟我说见鬼去吧?”

  “噢,不像过去那么经常想说了。”

  “什么时候想说就说吧,只要那能让你高兴。”

  “那并不特别让我高兴。”斯佳丽说着弯下身去,漫不经心地吻他。他的黑眼睛在她的脸上很快地搜寻着,想从她的眼睛里寻找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他一下子笑了起来。

  “忘了亚特兰大。忘了那些恶言恶语的老太婆们吧。我带你到新奥尔良是来玩的,我要让你玩得开开心心。”

  她确实过得很开心,自战前那年春天以来她还从没像现在这么开心过。新奥尔良真是个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地方,而斯佳丽就像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一下子获得了释放一样,恣意消受着此间的种种乐趣。提包客在城里巧取豪夺,许多老实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一个黑人竟然坐上了副州长的宝座。然而瑞特让她看到的这个新奥尔良,却是她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繁华的欢乐之乡。她在这里遇到的人,似乎兜里都揣着用不完的钱,快乐逍遥,什么心也不用操。瑞特介绍她认识的几十位妇人个个都打扮得很漂亮,长得也很美。一双双白白嫩嫩的手,没有半点操劳干粗活的痕迹,什么事情在她们都能一笑置之,从不谈及严肃的话题,更不说“时世艰难”之类的傻话。还有她遇到的那些男人一那才叫够剌激呢!和亚特兰大的男子截然不同。他们都争着与她跳舞,天花乱坠地恭维她,仿佛她是位艳压群芳的妙龄少女似的。

  这些男人也与瑞特一样,一副曾经沧海、无所顾忌的神情。他们那一双双眼睛却始终警觉得很,就像成年累月和危险打交道的人那样,心存戒意巳成了习惯。这些人似乎既无过去,也无将来。每逢斯佳丽为了寻找话题,随口问起他们来新奥尔良之前都是做什么的时,他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把话题岔开,让她觉得还真有点蹊跷,在亚特兰大,新来乍到的体面人士,无不急于亮出自己的身份,颇为自豪地交代自己的身世和出身,细细描述自己家族如何源远流长、亲属关系在整个南方如何盘根错节。

  然而眼前这些人大都不愿意多开口,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的。有时瑞特和他们单独在一起,斯佳丽留在隔壁房间里,不时听到他们哄然大笑,偶尔还能捕捉到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中间夹杂着一些令她不知所以然的人名和地名:什么封锁时期的古巴和拿骚啊,淘金热和非法强占啊,偷运枪支和在国外煽动叛乱啊,尼加拉瓜的威廉·沃克以及此人如何在特鲁希略被枪决,等等,这些在她听起来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有一次他们正在谈论康特里尔和他手下的游击队员出了些什么事,斯佳丽突然闯了进去,谈话随即戛然而止。无意中她听到了弗兰克·詹姆士和杰西·詹姆士的名字。

  但他们全都彬彬有礼,穿着漂亮人时。他们显然都很崇拜她,所以就算他们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事,斯佳丽也不怎么在乎。他们是瑞特的朋友,拥有宽大的住宅和精致的马车,经常带她和瑞特乘车兜风,请他俩去吃饭,还专为他俩举行晚会,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斯佳丽很喜欢他们。当她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说出来时,瑞特听了觉得很有趣。

  “我猜到你会喜欢他们的。”他哈哈大笑说。

  “我干吗不喜欢他们?”每次他哈哈大笑,她心里就这样犯喃咕。

  “他们全是些二流货色、害群之马、流氓。他们又全是冒险家、提包客里的贵族。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像你的宝贝丈夫那样靠倒卖粮食发了大财,要么是通过同政府签订暧昧的合同而中饱了私囊,再不就是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暗中足足大捞了一笔。”

  “我才不信呢。你在逗我。他们都是些最出色的人物……”

  “本城最出色的人物全在饿肚子,”瑞特说,“而且非常斯文地住在那种小棚里。我怀疑他们是否愿意在小棚子里接待像我这样的人。你知道,亲爱的,战争期间我在这儿参与过好几起罪恶阴谋,这些人记性好,才不会忘掉呢!斯佳丽,你总让我感到有趣。让你中意的,偏偏是些不该看中的人、不该中意的事,而且无一例外。”

  “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啊!”

  “哦,我喜欢与流氓为伍。年轻时我就在内河小船上靠赌博混日子,所以对那号人很了解。对他们的真实面目,我是看得很清楚的。而你呢一”他又哈哈一笑,“天生就不具备识别人的能力,分不清小人物和大人物的界限。有时候我在想,你生平接触的杰出女性,不外乎你的母亲和兰妮小姐,而她俩似乎都没在你心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玫兰妮!嗨,她像只旧靴子那样不起眼,穿的衣服老是一副寒酸相,对任何事没有自己的观点!”

  “收起你的嫉妒心吧,太太。貌美未必是淑女;锦衣也造就不出杰出的女性!”

  “哦,是吗?等着瞧吧,瑞特·巴特勒,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既然我现在,不,我们现在有了钱,我一定要做个你平生所见过的最杰出的女人。”

  “那我就拭目以待。”他说。

  与结识这些新人相比,更让斯佳丽感到兴奋的是瑞特为她添置的那些衣服。从颜色到衣料以至式样,全是瑞特亲自为她选定的。裙箍巳经过时了,时下流行的新款式是把裙面从前身围至后身,在后腰的裙撑上重叠,式样挺迷人,后腰的裙撑上还饰有花瓣、蝴蝶结和纹状花边等玩意儿。想起战争年代穿的那种朴实无华的撑有藤箍的裙子,再看看眼前这种新式裙子,穿到身上便轮廓分明显露出小肚子来,还真有点难为情。还有那种小巧玲珑的软帽,其实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软帽,就那么扁扁的一块小玩意儿,斜搭在一只眼睛上,上面插满了装饰品,漂亮的花草啊,翩翩起舞的羽毛啊,还有随风飘拂的绸带!(瑞特简直愚蠢透了,竟把她买来用以打扮自己直发的假发卷全烧了,否则,现在一绺绺假发卷就会从小软帽后沿偷偷向外张望,那该多美呀!)还有那些修女们手工缝制的精致内衣!很漂亮,一套又一套,数不胜数,全是她的!便衣、睡衣、衬裙,全都是用上等亚麻布料制作的,上面镶有考究的剌绣和玲珑剔透的饰纱。瑞特还给她买了些缎子便鞋,后跟足足有三英寸高,人造宝石鞋扣又大又亮。还有成打的真丝长袜,连袜头都是用真丝织的!多阔气呀!

  她毫不吝惜地花钱给家里人购置礼物。给韦德的是只毛茸茸的圣伯纳德小狗,他早就想要一条这样的小狗了曰给小博的是只波斯猫曰给小埃拉的是枚珊瑚手镯曰给佩蒂姑妈的是串沉甸甸的、镶有宝石坠子的项链;给玫兰妮和阿希礼的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给彼得大叔的是一副精致马具,还有一顶专供马车夫戴的丝质大礼帽,上面插着根刷子;给迪尔西和厨娘的是一匹布料。她差不多给塔拉庄园的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像样的礼物。

  “可是你给黑妈妈买了什么?”瑞特一边望着摊放在旅馆房间大床上的一堆堆礼物,一边问道。他把小狗和小猫都挪到更衣室里去了。

  “什么也没买。她太可恨了。她把我们比作骡子,我干吗还要给她买礼物?”

  “我的宝贝,你干吗一听到别人说了真话就火冒三丈?你一定得给黑妈妈备件礼物。如果你不给她备一份礼物,她会非常伤心一像她那样心地高贵的人不应该受到伤害。”

  “说什么我都不会给她买的。她不配有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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