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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这一个星期过得真快,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飘溢着松枝和圣诞树芳香的梦,一场只看见荧荧细烛、闪闪银丝的梦,一场只觉得心儿狂跳、时光荏苒的梦。这一个星期简直过得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斯佳丽老是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逼着她做一件痛苦与欢乐相交织的事,那就是每时每刻都得围着阿希礼忙个不停,这样在他走后就会有许多事情可以追忆,可以在今后悠悠的岁月中从容回味,从中找到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安慰。所以就跳舞唱歌,嘻嘻哈哈,替阿希礼取这端那,百般揣摩他的心意,他笑她也笑,他说话她静听,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直挺挺的身躯改变个姿势,他眉毛扬一下、嘴巴动一下,都会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战争却没完没了。

  此刻阿希礼正在楼上与玫兰妮话别,斯佳丽就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把准备好的告别礼物捧在怀里,等他下楼。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他下楼时是一个人,但愿老天爷这一次能让她跟阿希礼单独待上一时半刻。她竖起耳朵,听楼上有什么动静。屋子里静得出奇,连自己的呼吸听起来声音都挺大似的。佩蒂帕特姑妈正在自己的房里抱枕痛哭,因为阿希礼半小时前巳先跟她道过别了。玫兰妮房门紧闭,听不到话音也听不到哭泣。斯佳丽觉得阿希礼似乎巳经在玫兰妮房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了。跟妻子话别要耽搁这么久,这真让斯佳丽恼火透了,因为时间过得太快,没多少工夫他就得动身了。

  她想起了一个星期来一直放在心里想向他诉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她可能始终找不到机会说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了。

  有些是纯属废话的琐碎小事,比如院野阿希礼,你自己要多保重,行吗?”“千万当心别把脚弄湿了。你太容易感冒。”“别忘了在衬衫里当胸垫张报纸。那可以挡风。”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话要说,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还有些更百倍重要的话要听他说,有些话他就是不说出来,她也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意思。

  有那么多话要说,可现在却巳经来不及了!万一玫兰妮一直送他到门外,把他送上车,那她就连这仅剩的几分钟都捞不到了。放着一个星期的工夫,为什么不早点找个机会呢?可谁又能想到玫兰妮会寸步不离地一直守着他,爱慕的眼光总是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家里来访的亲朋街坊也始终没断过,所以阿希礼从早到晚从来就没有身边没人的时候。到晚上,房门一关,又只有玫兰妮能和他在一起。这整整一个星期,他对斯佳丽从来也没异样地看过一眼,从来也没说过一句异样的话,他表现的自始至终是兄妹之情,朋友之情,生死不渝的朋友之情。她就要与他分别了,也许是永别了,她怎么能不弄明白他是否还爱着她呢?只要他还爱她,哪怕他一去不回,她也可以珍藏起这份悄悄的爱,怀着一片温馨的欣慰而终其余生了。

  真不知道过了多长多久,才听见楼上房里他靴子的声音,随后是门一开一关的声音。听见了,他终于下楼来了。是一个人!真是谢天谢地!玫兰妮一定是悲痛欲绝,动弹不了了。她有宝贵的几分钟可以单独和他在一起了。

  他下楼的步子缓慢,马剌锵锵有声,还隐隐可以听见军刀擦着高统靴的咔咔声。不一会儿便眼神黯然地走进了客厅。他很想挤出点笑容,可是脸色发白,愁眉难展,像受了内伤、身体里在出血一样。斯佳丽见他进来,便赶紧站起身,心想他真是自己见过的最英俊的军人,心里泛起我的阿希礼的自豪感。他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锃亮,银马剌和刀鞘也闪闪发光,这都是彼得大叔不辞劳苦一擦再擦的结果。那件新上装并不十分合身,因为裁缝被催紧了,结果有些地方缝得走了样。灰色上装焕发着簇新的光彩,遗憾的是衣下的土布裤子却破破旧旧地打着补丁,靴子也伤痕累累,未免不协调,不过在斯佳丽看来,即便是银盔银甲的打扮也不能胜过现在的他,此刻的他还不像个辉煌的骑士吗?

  “阿希礼,”她突然提出一个请求,“我可以送你上火车吗?”

  “不用送了。有父亲和妹妹送我呢。再说,我宁愿你在这儿和我道别,我可不想看你在车站上发抖。忘不了的事巳经够多的了。”

  她马上放弃了刚才的计划。印第亚和哈妮很不喜欢她,如果她们也去送行,就别想有机会跟阿希礼说悄悄话。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看,阿希礼!我还有一件东西要送你呢。”

  临到要把东西给他了,她反倒有点羞羞答答了。打开包,是用厚厚的缎子做的一条长长的黄腰带,边上镶着密密的流苏。那还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瑞特·巴特勒从哈瓦那带回来一块黄色方披肩送给了她,上面花里胡哨的绣满了大红大蓝的花鸟。她用了一个星期,一点点把上面绣的花鸟全拆了,然后从中剪开,缝接起来,拼成了一条腰带。

  “太美了,斯佳丽!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我会格外珍惜的。给我系上吧,亲爱的。等我回到部队,又是新上装,又是新腰带,弄得这么漂亮,大家保管看得眼都要红了。”

  斯佳丽把这条鲜艳夺目的腰带往他的细腰上一围,罩在皮带外,两头收拢打了个同心结。玫兰妮送了他一件新上装,她也有这条腰带,她心里暗暗想院这是自己的一片心意,让他带着出征,好睹物思人。她往后退了一步,得意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想院尽管斯图尔特将军围了腰带,插了羽毛,风头十足,可也比不上她的骑士漂亮。

  “太美了,”他摸着边上的流苏,又称赞了一句,“可我看得出来,这是你剪开了一件衣服或者一块披肩做的。你这又是何苦呢,斯佳丽。这年头,好一点的衣服都是要买也买不到的。”

  “哦,阿希礼,我——”

  她本想说院“只要你愿意,我连心都可以剪开来让你围在身上!”不过还是改口说院“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干!”

  “真的?”他脸上黯然神伤的表情顿时消散了许多。“那,斯佳丽,我就请你替我做一件事,要是你能答应,我在前方也就可以安心多了。”

  “什么事啊?”她高兴地问,天大的事她也愿意应承下来。

  “斯佳丽,请你替我多照看一下玫兰妮,好吗?”

  “照看兰妮?”

  她大失所望,心噔地沉了下去。她眼巴巴地正想应承一件风流隽永、可歌可泣的大事,谁知他对她最后竟是这么一个要求!她的气都上来了。此刻是该她跟阿希礼相叙的时刻,不允许有第三者。但是,尽管玫兰妮不在跟前,可在他们之间还是淡淡地横着玫兰妮的影子。他们话别的时候他怎么能提她的名字呢?他怎么能对她斯佳丽提这样的要求呢?

  阿希礼并没看出她脸上失望的神情。他还和以前一样,目光仿佛透过了她的身子,望着她身后的什么,眼光里根本就没她这个人。

  “对,请你多照顾她,多关心她。她体质非常虚弱,可自己还不知道。要做看护,又要做针线,迟早有一天会累倒的。她生来脾气温和、胆小怕事。这世上她除了佩蒂帕特姑妈、亨利伯伯和你以外,就再也没一个至亲了。在梅肯虽然有一家叫伯尔的,但到底是隔了三层的表亲。而佩蒂姑妈呢一你是知道的,斯佳丽,她简直就跟个孩子差不多。亨利伯伯又上了年纪。玫兰妮对你感情极深,这不仅是因为你们本有姑嫂之亲,而且还因为一嗯,还因为你有这样的人品,她把你当亲姐妹一样爱在心里。斯佳丽,我一想起这事来晚上就光做噩梦院万一我战死沙场,她又没个可依靠的人,那可叫她怎么办啊!你能答应我吗?”

  斯佳丽听到“万一我战死沙场”这几个不吉利的字,早吓呆了,所以根本就没听见他后面的恳求。

  她每天都看伤亡名单,看的时候心都会跳到嗓子眼里,总觉得如果阿希礼有个三长两短,世界末日就到了。但她内心深处又有一个非常非常执着的信念,那就是即使南军被打得全军覆没,阿希礼也会吉人天相。可现在他却自己说出了这句血淋淋的话!斯佳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一阵恐怖,这种因迷信而引起的恐怖,可不是能用理智克服的。她有爱尔兰人的血统,相信人是有预感的,特别是会对死亡有预感。她从阿希礼那对睁得大大的灰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悲哀,她觉得只能把这看做阿希礼巳经感到死神冰凉的手指搭在肩上了,巳经听见彭希的哀号了。(在苏格兰、爱尔兰一带的盖尔人传说中,有一位叫彭希的报丧女妖,她到谁家哀号,谁家就会死人。一译者注)“这样的话可千万说不得!连想都不能想。无缘无故说死字多晦气!哎呀,快点快点,来做个祷告!”

  “你替我做吧,还得点上几支蜡烛。”见她吓得这样气急败坏,他倒笑了。

  可是她却接不上话,她早巳走了神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阿希礼死在千里之外,横尸在弗吉尼亚冰天雪地之中的景象。阿希礼还在往下说,话音有些特别,似乎有种伤感的味道,一种听天由命的味道,这越发让她感到恐怖,再也顾不上气恼和失望了。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求你的,斯佳丽。我此去吉凶难卜,在前方谁都吉凶难卜。可哪怕将来到了一了百了的时候,即使我还侥幸活着,也是远在天边,照应不到玫兰妮啊。”

  “一了百了的时候?”

  “对啊,战争结束之日——就是世界末日到来之时。”

  “可阿希礼,你总不见得是说北方佬会把我们打败吧?这一个星期你不是一直在说李将军有多厉害吗——”

  “不瞒你说,这一星期来我说的全是鬼话,回来度假的人都这样鬼话连篇。还没到这一天,能瞒就先瞒吧,何必让玫兰妮和佩蒂姑妈担惊受怕?你猜对了,斯佳丽,我看我们是被北方佬打败了。葛底斯堡一仗就是我们走向末日的开始。家乡的父老还都蒙在鼓里。他们哪知道我们的处境啊一斯佳丽,我们有些弟兄现在巳经连鞋都没穿的了,可弗吉尼亚现在却是冰天雪地。可怜他们脚都冻伤了,只能用破布、旧麻袋包起来,一走就在雪地上留下两排血脚印,我脚上的靴子不破不漏,看到这里,想到这些,唉,我真恨不得把靴子扔了,我宁可也光着脚板。”

  “哦,阿希礼,千万不能扔,答应我!”

  “我们这边的情况是这样,可再看看北方佬那边一相比之下我就知道什么都完了。哎呀,斯佳丽,北方佬从欧洲成千上万地招兵买马!我们近来抓到的俘虏多半连英语都不会说,有德国人,有波兰人,还有说盖尔语的爱尔兰野人。而我们的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鞋子也是破一双就少一双。斯佳丽,我们可是成了瓮中之鳖了。全世界都来打我们,我们怎么顶得住呢!”

  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在胡思乱想院南部邦联要彻底垮台就垮台吧,世界末日要来就来吧,不过你是决不能死的!你一死我也活不下去了!

  “这些话希望你不要跟别人说,斯佳丽。我可不想吓着大家。就说你吧,亲爱的,要不是得跟你讲明道理,请你照看玫兰妮,我也真不想说这些话来吓唬你。玫兰妮太柔弱了,不像你秉性刚强,斯佳丽。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只要想到你们俩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她叫了起来。此时看到死神巳游荡在阿希礼的身边,她简直是什么都能答应了。“可是阿希礼,阿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实在鼓不起这个勇气!”

  “你要鼓起勇气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听起来巳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响亮了,也更深沉了,而且出口极快,仿佛心中焦急万分,不禁脱口而出似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要不然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她迅速打量了一下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心想院他这话的意思会不会是表示舍不得与她分手,心也跟她一样快碎了呢?他脸上依然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告别玫兰妮下楼来就是这个样子了,从他的眼神里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俯下身,用手捧住了她的脸蛋,在她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斯佳丽!斯佳丽!你既刚强又高尚又善良。你真美,不仅是那可人的脸蛋长得美,亲爱的,你简直一切都美,从外表到心地、到灵魂,无一不美。”

  “瞧你说的,阿希礼,”斯佳丽被他亲了一下,又听到了他的这些话,心里一阵激动,快活地悄悄说,“除了你,再也没有一个人一”

  “我总觉得自己也许比一般人了解你,其实你有很多深藏不露的美好品质,他人没有细致人微地观察,没发现,可我看出来了。”

  他的话停住了,捧着她脸蛋的手放了下来,但两眼依然紧紧盯住了她的眼睛。她屏住了呼吸,等着他说下去,眼巴巴地等着他说出那神妙的三个字。可等了半天还是没听到那三个字。她哆嗉着两片嘴唇,目光在他的脸上拼命搜索着,因为她现在看清楚了,他的话巳经全都说完了。

  这第二次希望的破灭,把她的心压得再也承受不起了,她像小孩子似的小声赌着气,“哦!”的一声坐了下来,满目的泪水把眼睛都剌痛了。就在这时,她听见窗外车道上响起一种不祥的声音。她闻声心惊,越发痛切地感到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心里顿时一阵冰凉,无异于古希腊人听见了卡隆渡船的桨声(古希腊人认为,冥河中有一位名叫卡隆的渡神,专驾渡船将亡灵渡往冥府。一译者注冤。彼得大叔裹着条被子,把马车牵了出来,要送阿希礼到火车站去了。

  阿希礼很轻很轻地说了声“再见”,便匆匆从桌上拿起斯佳丽从瑞特那里骗来的阔边呢帽,走进前面黑洞洞的门厅。他手巳经搭在门把上了,又回过头来,死死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仿佛要把她的相貌和身段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心里似的。她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嗓子眼里难受得像脖子被卡住了一样,她现在只好认命院他要去了,要离开这安乐窝了,要离开她,跟她天各一方,甚至是永别了,而她眼巴巴等着他说的那三个字却终于没有说。几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是什么都晚了。她踉踉跄跄地追出客厅,来到门厅里,一把抓住他腰带的结子。

  “吻吻我吧,”她小声说道,“临别吻吻我吧。”

  他轻轻搂住她,低下头,俯到她的脸上。嘴唇刚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条胳臂就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不放,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也把她的身子尽量往自己身上贴,不过那只是短暂到无法计算的一刹那的事。斯佳丽只觉得他全身的肌肉突然猛地一紧。紧接着他就扔下手里的帽子,一伸手,把她搂着他脖子的胳膊拉开了。

  “别这样,斯佳丽,别这样。”他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压低嗓音说。斯佳丽双手叉在那儿,让他抓得生疼。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爱着你。我可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嫁给查尔斯也只是一只是想气气你罢了。阿希礼,我是真的爱你呀,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哪怕是一步一步走到弗吉尼亚去我也愿意!我可以替你去做饭,为你擦靴子,帮你喂马一阿希礼,说一声你爱我吧!要是没有你这句话,我这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阿希礼突然弯下身去捡帽子,就在这时她一眼瞟去,看到了他脸上的神色。这样愁苦巳极的脸色,她一生也没看到过第二次。他那种毫不动容的神色早巳荡然无存,挂在脸上的,是对她的一片爱,是为她所爱的欢乐,然而还有与这两种心理激烈搏斗着的羞愧和绝望。

  “再见了。”他压着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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