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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经过这么一接触,他觉得她在自己怀里起了变化,她苗条的身躯产生了狂热和魔力。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绿眼珠里露出热切而柔和的光芒。一瞬间,阿希礼觉得肃杀的严冬消失了,春天又回到了人间一在他朦胧的记忆里,那春天曾经是香气扑鼻、绿影扶疏的,他曾满怀青春的热情,过着悠闲自得、无忧无虑的生活。痛苦的日子消失了,他看见她两片红红的嘴唇颤抖着凑了上来,便吻了她。

  她觉得耳朵里响起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就像把海螺壳凑在耳边听到的一样,在这嗡嗡声里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评评心跳的声音。她仿佛融化在他的身躯里了,有好长好长时间,他俩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他贪婪地吻着她,好像永远难以满足似的。

  后来他突然放开了她,她觉得站立不稳,便抓住了栏杆不让自己倒下。她抬起一双燃烧着爱情和胜利之火的眼睛看着他。

  “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你说一说吧!”

  他的双手仍按在她的肩上,她觉得他的手在颤抖,她喜欢他这样颤抖着。她热切地将身子向他靠过去,但他却稍稍推开她打量着她,眼睛里那种漠然的目光巳完全消失,但却充满着挣扎、绝望、饱受煎熬的神情。

  “别这样!”他说,“别这样!如果你再这样,我就马上要你了。”

  她笑了,笑得既欢欣又热情,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一切,只想着他的嘴唇贴着自己的嘴唇的感觉。

  突然,他抓着她的身体摇晃起来,直把她的黑头发摇散到肩上,那样子就像在对她一也在对他自己大发雷霆似的。

  “我们决不能这样!”他说,“告诉你,我们决不能这样!”

  看起来好像他再这样摇晃她,她的脖子就会啪地一下折断了似的。她的眼睛被自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她拼命挣脱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两只手发痛似的痉挛着,那双敏锐的灰眼睛也正看着她。

  “这都是我的错一没你一点儿错。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我决定带玫兰妮和孩子走了。”

  “走?”她痛苦地喊道,“哦,你不能走!”

  “我要走,非走不可!你以为在经过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我还能在这里待下去么?何况这样的事可能还会发生,到时候一”

  “可是,阿希礼,你不能走。你干吗要走呢?你是爱我的一”

  “你要我说这句话吗?那么好吧,我说。我爱你。”

  他突然模样很粗野地凑近她,倒吓得她直往围栏边退去。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烈火般的情感,爱你毫不留情的冷酷。如果要问我爱你有多深,那我可以告诉你,爱到刚才差点要凌辱这幢盛情供我和我一家人容身的房子,爱到几乎忘记了我那世上少有的贤妻,爱到几乎就在这泥地上要了你了,把你当成一”

  她在乱成一团的思绪里挣扎了一会儿,心就像被冰棱剌了一下,又冷又痛。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心里那样想,而竟然没有要了我一那说明你并不爱我。”

  “我永远也无法让你明白。”

  他们面面相觑,默默不语。突然,斯佳丽打起寒战来,仿佛刚刚长途跋涉归来,刚刚发现正是严冬,刚刚发现周围是一片荒芜凄凉,她觉得冷极了。同时她也发现,阿希礼脸上重又出现了平时她所熟悉的那种冷漠的神色,但夹杂着痛苦和悔恨,严冬又回来了。

  她本想立刻转身离开他,跑回屋子里躲起来,但是她巳经精疲力竭、动弹不了了。甚至连说话也没了力气。

  “什么都完了,”过了很久她才说道,“我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了。没有什么值得去争取的了,你巳经变了,塔拉庄园也快失去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块红土来。

  “不,不会什么都没有的,”他说,脸上又重新泛起一丝熟悉的微笑,像是在嘲弄她,同时也在嘲弄自己似的。“有一样东西你爱它甚于爱我,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塔拉庄园。”

  他抓起了她一只疲软的手,将那团潮湿的红土塞进那只手里,然后合上她的五个指头。这时他的两只手巳经没有了一点激情,她的两只手也没有了。她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红土,全然不懂其中的意味。她又看了看他,于是便朦朦肽肽地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是非常健全的,无论是她那双充满激情的手,还是任何其他的手,都不能瓦解它。

  即使死他也决不会离开玫兰妮的。即使到死他都对斯佳丽怀着火一般的感情,他也会竭力设法和她保持距离,决不会和她干那勾当的。她永远也不可能打破那层盔甲。对诺言、友情、忠诚和荣誉,他看得比她更重。

  手里那块红土让她觉得很冷,她又低下头去看着它。

  “是的,”她说,“我还有这个。”

  起初,这些话丝毫没什么意义,红土不过是红土罢了。但是,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塔拉庄园四周那茫茫一片的红土来,觉得它非常珍贵,这是她费了多大劲才保存下来的啊。如果希望今后也能保存它,她还得进行多么艰苦的斗争啊。她又望了他一眼,心里不免有些诧异,他那汹涌的激情哪儿去了呢。她能思考,但巳没了知觉,对阿希礼,对塔拉,她都没知觉了,因为她的一切感情都巳枯竭了。

  “你用不着离开,”她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我不会让你们大家挨饿的,就因为我一直在拼命讨你喜欢。这样的事今后也决不会再发生了。”

  她转过身,开始穿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朝屋子走去,一面伸手在脖子后将头发挽成一个髻。阿希礼目送着她离去,看着她边走边把两只瘦削的肩膀抬得高高的。这姿势比她说的任何话都更让他刻骨铭心。

  她走上前门台阶时手里仍抓着那块红土。她小心地避开前门从后门走,因为黑妈妈的眼睛特尖,肯定会看出破绽的。斯佳丽这会儿不想见到黑妈妈,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觉得没有心情见任何人,没心情跟谁聊天。她现在并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失望和痛苦,她只觉得两腿无力,心头万分空虚。她将手里那团土拼命地捏着,直捏得它从握紧的拳头里挤了出来。她鹦鹉学舌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野我还有这个。对,我还有这个。”

  现在她除了这片红土外是一无所有,的确是一无所有了。可就在几分钟前,她曾想把这片红土像扔一块破手帕似的扔掉。这会儿,她才又觉得这片红土十分珍贵,她在那儿呆呆地想,刚才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会把它看得那么一文不值!如果阿希礼屈服了,她准会离开家庭和亲友跟他一起逃走的,连头都不会回一下。但是,即使在现在这样心灵十分空虚的时刻,她也知道要离开这片可爱的红丘陵,离开那些长年流水潺潺的溪谷和那一棵棵瘦削的黑松,她的心会被撕碎的。她会如饥似渴地怀念这一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她的心里,塔拉被连根挖走所留下的空隙,即使是阿希礼也无法填补。阿希礼多么聪明啊!他多么了解她啊!他只需将一团红土塞进她手里,立刻就会让她恢复理智。

  她在过道里正想关上门,忽然听到了马蹄声,便朝车道的方向望去。怎么偏偏这时候来客人,真不是时候!她想赶快回自己的房间去,推说头痛。

  但是,等那辆马车驶近,她大吃了一惊,便呆着没动。那是一辆崭新的马车,油漆得亮晃晃的,鞍辔也是全新的,各处还镶着一片片擦得锃亮的铜片。那肯定是陌生人。她的熟人中谁也不会有钱置这么辆簇新的、装备齐全的马车。

  她站在门口望着,冷飕飕的穿堂风吹动着她潮湿脚踝上的裙子。不一会儿马车便在房前停了下来,乔纳斯·威尔克森从车上下来了。斯佳丽看见她家从前的监工驾着这么漂亮的马车,身上穿着那么光彩夺目的外套,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威尔曾经告诉她,威尔克森自从在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里得到一份差使后,看上去阔极了。威尔说,他不是诈骗黑人就是诈骗官府,要么两头都骗。他还把老百姓的棉花充公,硬说是邦联政府的棉花。在这么艰难的岁月里,他的钱肯定来路不正。

  这会儿他正从那辆精致的马车里跨出来,同时搀下一个穿着打扮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女人。斯佳丽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服装的色彩耀眼得俗不可耐,尽管如此她还是贪婪地将这人全身的打扮看了个够。她有好多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时髦的服装了。哦,这么说今年不时兴宽裙边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套大红方格呢的长外衣时这么想到。当她看到那件黑天鹅绒的宽外套时,才知道现在竟流行这么短的上衣。瞧,那顶帽子真够精巧的!系带的软帽肯定过时了,因为那顶帽子只是一件样子古怪的用红绒制作的扁玩意儿,它像一只硬邦邦的烙饼盖在这女人的头上。帽子的缎带不像常见的软帽那样系在下巴颏下,而是系在背后挺大一束卷曲的流苏下边;那流苏是从帽子后垂挂下来的,斯佳丽发现那束流苏无论是色调还是质地都跟那女人的头发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斯佳丽这时才发现她那张抹着厚厚一层白粉的兔子脸有些面熟。

  “哟,是埃米·斯莱特里呀!”她嚷道,因为太意外了,竟然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不错,是我,太太。”埃米边说边带着谄媚的笑扬了扬头朝台阶走去。

  埃米·斯莱特里!那个肮脏的蓬头娼妇,她养的小杂种是母亲给施的洗礼;就是这个埃米,把伤寒传染给了母亲,要了她的命。这么个粗俗低贱的垃圾货,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踏上塔拉庄园的台阶来了,还趾高气扬、满面笑容,简直把这个宅子看作是她自己的了。斯佳丽想起了母亲,突然她空虚的心里又充满了情感,那是一股杀气腾腾的怒火,来势之凶猛犹如突然患了疟疾一般。

  “不许你踏上这台阶,你这下流的婊子!”她大声喝道,“从这儿滚开!滚!”

  埃米顿时傻了眼,朝乔纳斯瞟了一眼。乔纳斯尽管怒不可遏,也只好耷拉着眉毛尽量装出庄严的样子。

  “你不该这样跟我太太说话,”他说。

  “太太·”斯佳丽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含着刀一般锋利的鄙夷。“好啊,你现在是该娶她做太太了。你们把我母亲给害死了,等你们再生出小杂种来谁给他们施洗礼呀?”

  埃米“啊”地叫了一声,急忙退下了台阶,可是乔纳斯狠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逃向马车。

  “我们到这儿来是拜访一探望老朋友的!”他咆哮着,“还有一点正事要跟老朋友谈谈。”

  “朋友?”斯佳丽的声音像鞭子,“我们什么时候跟你们这种人做朋友了?斯莱特里一家子以前全靠我们周济过日子,却以怨报德害死了我母亲。至于你一你-爸是因为你和埃米有了那小杂种才打发你走的,这你自己心里清楚。哼!朋友?你快给我从这里滚开,免得我叫本蒂恩先生和韦尔克斯先生来。”

  埃米听了这番话,立刻挣脱了丈夫的手,飞也似的向马车跑去,一下子跳上了车,她那双红帮上饰着红穗子的漆皮鞋闪露了一下。

  乔纳斯这会儿气得浑身发抖,其愤怒程度不亚于斯佳丽,他那张黄脸涨红得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公火鸡。

  “你还这么神气活现的,自以为了不起,是吗?哼,你们这些人的情况我全知道。我知道你脚上没鞋穿。我也知道你老爸变成了白痴一”

  “你给我滚!”

  “哼!你用这种腔调说话的时间长不了了。我知道你也成了个穷光蛋,连税款都付不起了。我这次来本想向你提出买这所房子的一我打算出个好价钱。埃米很想住在这里。现在你不识好歹,我就连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爱尔兰穷鬼,等你付不了税款人家拿你的房子去拍卖时,你就会明白现在这地方是谁当权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把这地方一家具呀什么的,一古脑儿全买下来,我要住在这里!”

  原来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动塔拉庄园的脑筋一乔纳斯和埃米从前在这所房子里蒙受过耻辱,如今想用重回这所房子这种变相的方式报昔日之仇。斯佳丽每根神经都愤恨得嗡嗡作响,跟她那天把手枪对准那北方佬长满络腮胡子的脑袋开枪时一样,她只恨现在手里没有手枪。

  “我宁愿把这房子一块块拆掉、烧掉,将这些耕地全撒上盐,也决不会让你们两人跨进这门槛,”她喊道,“滚!给我滚开些!”

  乔纳斯直直地瞪着她,又张嘴说了些什么,便朝马车走去了。他跨进马车,在哭哭啼啼的妻子身旁坐下,随即掉转了马头。他们赶车离开的时候,斯佳丽情不自禁地想朝他们啐一口唾沫。她真的啐了!她知道这是极平常的孩子气举动,但她觉得啐一口心里会好受一些。她但愿能当着他们的面啐唾沫。

  这对该死的亲黑人分子竟敢跑到这里来奚落她穷!这条狗哪里是真到这里来买塔拉庄园的。他不过以此为借口带埃米到她面前来炫耀罢了。这帮卑鄙的叛贼,这帮下流的白人穷鬼竟然口出狂言,想来塔拉庄园住!

  之后,她蓦地感到恐惧起来,怒火一下子便熄了。上帝!他们会来这儿住的!她没法不准他们买塔拉,她没法阻止他们来扣押所有的镜子、桌子和床,还有母亲那些亮亮的桃花芯木和花梨木家具,这些家具虽然由于北方佬的蹂躏而伤痕累累,但对她来说每一件都是极其珍贵的。还有那些罗比亚尔家族的银器。决不能让他们这么干,斯佳丽情绪激昂地想。决不,我宁可放把火把这里全烧掉也不能让他们拿走!凡是母亲的脚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埃米·斯莱特里的脚就休想再踏上去!

  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里觉得很害怕,甚至比那天谢尔曼的士兵来抄家时还害怕。那天她害怕的充其量是塔拉庄园会在她头顶上烧毁。然而现在的情形更糟糕一这帮下流东西竟然要来这里住,还会对他们那些下流的伙伴夸口,说他们巳把骄横的奥哈拉一家赶走了。说不定他们甚至会把那些黑鬼带进这屋里来吃饭睡觉。威尔曾告诉她,乔纳斯在大肆叫嚷白人与黑人一律平等,他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他们家串门儿,用自己的马车带着他们到处兜风,还与他们拥抱呢。

  当她想到塔拉庄园最后有可能蒙受这样的侮辱,她的心就剧烈地跳动,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很想镇静下来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试图琢磨出个对策,但每次她刚刚集中思想,愤怒和恐惧就又向她袭来,弄得她心慌意乱。天无绝人之路,在这世上总会有地方有某个人能让她借到钱。钱又不会化成灰飞走,总有人有钱的。接着,她便想起阿希礼刚才笑着说的话来:

  “现在有钱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瑞特·巴特勒。”

  瑞特·巴特勒!一想到他她就急忙走进了客厅,随手将门关上。客厅里的窗帘都是拉上的,又正值冬天的黄昏,门一关上她就被黑暗笼罩了。谁也不会到这儿来找她,她需要充足的时间不受打扰地去思考。刚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念头原本非常简单,她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想到呢?

  “我要从瑞特那儿弄到这笔钱。我要把钻石耳坠拿去卖给他,或者拿它向他作抵押,向他借这笔钱,等还清了再把它赎回来。”

  有好一会儿,她感到非常宽慰,甚至感到轻松了很多。她会付清税款,可以当面去嘲笑威尔克森了。但是,紧接着这种乐观念头而来的是对严酷无情的现实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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