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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你为了追求他,把我甩在了一边,逼着我去寻花问柳。上帝,今晚我的床只能容下两个人。”

  他凌空将她抱起,朝楼上走去。她的脑袋被紧紧地压在了他的胸口上,她听到他的心脏在坚实有力地评评跳动着。她被夹疼了,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但嘴被堵住了,声音显得沉闷而慌乱。他只管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去,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斯佳丽惊恐万状,因为他简直就是个发了疯的陌生人,周围的黑暗也是她不熟悉的,好像比地狱还要黑十倍。他像个死神,张开双臂抱着她,把她夹得好疼。她尖叫着,像快要被闷死了。他爬到楼梯拐弯处时,突然收住了脚步,将她迅速翻转过来,低下头狂吻不止。这阵狂吻如此粗野,如此完美,竟使她忘记了一切,只觉得自己正在深深地坠人黑暗,只觉得他的双唇和自己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他颤抖着,仿佛置身于狂乱中。他的双唇从斯佳丽的嘴唇开始,沿着渐渐滑落下去的晨衣往下移,亲吻着她柔嫩的肌肤。他喃喃自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他的狂吻激起了阵阵从未感受过的激情。她在黑暗中,他也在黑暗中,仿佛在此之前从没有过什么,只有茫茫的黑夜,只有他的狂吻。她想张口说点什么,但嘴又被他的嘴堵住了。突然,她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剌激,仿佛欢乐、恐惧、疯狂与亢奋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她终于屈服于那双强健有力的手臂,屈服于不顾一切的狂吻,屈服于瞬息万变的命运了。平生第一次,她遇到了比她更强的人,这人她既不能驾驭也无法打垮,反而被他驾驭,被他打垮了。不知怎么的,她的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双唇也在他的嘴唇下颤抖了。接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楼上的黑暗处,走向那温馨柔美、令人晕眩、笼罩一切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巳经走了,若不是旁边那只皱巴巴的枕头,她真不敢相信昨晚发生的事,还以为是自己的一场春梦呢。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她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忙不迭拉上被子将脖子遮住,让自己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想把头脑中纷乱的记忆理出个头绪来。

  她首先想到了两件事。她与瑞特巳经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和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饭、拌嘴吵架,还为他生过孩子一然而,她却并不了解他。抱着她上楼去的那个男人是个陌生人,她从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种人。此时此刻,尽管她想迫使自己恨他,想激起满腔义愤,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羞辱她,伤害她,整整一个疯狂的夜晚,通宵达旦地肆意凌辱她,而她却感到心花怒放。

  哦,她应该感到羞耻,不该再去回味黑暗中那些炽热而令人晕眩的情景!在经历了这么一个夜晚之后,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恐怕这辈子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然而,她回味那销魂摄魄的满足,那屈服于强者的狂喜,远远胜过了羞愧的感觉。她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活力,感受到了激情的力量。这激情就像她那晚从亚特兰大逃离时心中的恐惧一样,原始而质朴、不可阻挡;这激情又像她开枪打死那个北方佬时心中的憎恨一样,迷惘而甜蜜。

  瑞特是爱她的!至少他是亲口这么说的,他爱她,现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这位同她冷冰冰在一起生活的野蛮的陌生人竟会爱她,这真让人感到奇怪,百思不得其解,真是不可思议!该怎么看待这一新发现,她还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在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由得笑出了声。他爱她,这么说她终于得到他了。为了让这颗目空一切、长着黑发的脑袋乖乖听自己的指挥,她以前曾千方百计渴望能诱使他爱上自己,这事她差不多早巳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回想起来,不觉沾沾自喜,颇为得意。昨晚整整一夜,她任凭他摆布,但现在她终于掌握了他的弱点。从现在起,她要把他放在她希望的位置上。长期以来,她吃够了他冷嘲热讽的苦头,现在终于可以任意摆布他了,就像马戏班里的猴子,只要她举起铁圈,他就得跳过去。

  想到又要与他见面,光天化日之下与他面对面,她一方面紧张不安、有点难为情,另一方面又感到一种兴奋的快感。

  “我紧张得像个新嫁娘,”她想,“而且是为了瑞特!”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吃吃傻笑起来。

  然而瑞特却没回来吃午饭,晚餐桌上也没见到他的踪影。这天晚上似乎特别漫长,她彻夜未眠,直到天亮仍竖着两只耳朵听着锁孔里是否有钥匙转动的声音。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没回来。第二天过去了,还是没他的消息,斯佳丽焦急万分,内心充满了失望和恐惧。她去了银行,但瑞特没在那儿。然后她去了店铺,对每个人都发了一通脾气。每当店门打开,走进一位顾客,她都要焦躁不安地抬头看看,希望是瑞特。接着她又到了锯木厂,大声呵斥休,弄得休只好在木堆后躲了起来。但是瑞特并没到锯木厂来找她。

  她不愿低声下气地去询问朋友们是否见到过瑞特,更不能向仆人们打听他的下落。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件事她还不知道,而他们却都巳经知道了。黑人们一向是无所不知的。这两天,黑妈妈异乎寻常地沉默。她不时向斯佳丽瞥上一眼,但嘴里却一声不吭。第二个晚上过去了,斯佳丽拿定主意要去警方报案。也许他出事了,说不定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此刻正躺在水沟里孤独无援,等待着来人营救。也许一哦,太可怕了一也许他巳经死了。

  清晨,斯佳丽吃过早饭,回到自己房间,戴上软帽正要出门,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上楼来。她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丝宽慰,一头倒在了床上,这时瑞特走了进来。他刚理过发,修过脸,做过面部按摩,并不像喝醉的样子,但眼睛里却充满血丝,脸因酗酒过度而略显浮肿。他轻松地向她挥了挥手,说:野哦,哈罗。”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家,两天两夜不归,回来了竟只有一句“哦,哈罗”?在度过了如此不寻常的夜晚之后,他怎么竟然还这样若无其事?他不该这样一除非一除非一她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除非这种不寻常的夜晚对他来说巳是司空见惯了。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本处心积虑,想好要向他撒娇、卖俏的,这会儿全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甚至都没有上前一步,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吻她一下,而是远远地站在一边,手里夹着支青烟袅袅的雪茄,咧着嘴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一你上哪儿去了?”

  “你竟不知道!我还以为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呢。也许你是个例外。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做老婆的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警察前天晚上光临贝尔那儿之后一”

  “贝尔一就是那一那个女人!你一直和一”

  “当然当然。我还能去哪儿?我想你总不至于会为我担心吧。”

  “你离开我后就一哦!”

  “好了,好了,斯佳丽!别再扮演受骗妻子的角色了。贝尔的事你是早就知道的。”

  “你离开我后就去找她,在一在一”

  “哦,那件事么,”他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我有时不免会忘了规矩。上次我是有失体统,请你多多原谅。你一定知道,我当时喝醉了,再说你当时又那么楚楚动人,我实在控制不住一要不要我把你的动人之处——列举出来?”

  她突然想哭,想尽情地痛哭一场。他没变,一点都没变。她是个十足的傻瓜,一个无知、自负而愚蠢的大傻瓜,竟一心一意以为他爱她。那只不过是他酩酊大醉后开的又一个令人厌恶的玩笑。他借着酒劲,拿她发泄情欲,就跟对贝尔妓院的那些女人一个样。现在他回来了,对她肆意污辱、满口讥讽,简直不可理喻。她暗暗把眼泪咽进肚子,强打起精神。永远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准会大大耻笑她一番的!不!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她迅速向他投去了一瞥,他眼里闪烁着那种常见的难以捉摸、虎视眈眈的目光一热切、渴望,似乎正眼巴巴地盼着她开口,期望着她会说些一他到底在期望什么?期望她装疯卖傻、大吵大闹、授他以笑柄?她才不是那号人呢!她浓眉高挑,怒形于色。

  “你和那臭女人的关系我当然早巳有所怀疑。”

  “只是怀疑?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我,以满足你的好奇呢?我会向你坦白的。自从你和阿希礼串通一气,要求我与你分房而居,我就和她同居了。”

  “你竟敢厚着脸皮在妻子面前吹嘘一”

  “得了,别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了。只要我把家里的账单付清,你才不在乎我干什么呢。你心里明白,近来我并不是个守身如玉的天使。你是我妻子一可自从有了美蓝,你哪点又像个做妻子的?我在你身上的投资太差劲了,斯佳丽。贝尔可强得多。”

  “投资?你是说你给了她一?”

  “我觉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资助她开张营业’。贝尔是个精明的女人。我愿意她有所作为。只要有钱买幢房子,她就能发起来。你应该知道,女人只要有一小笔钱,什么样的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不信就看看你自己。”

  “你拿我比——”

  “这个嘛,你们都是精明能干的女生意人,同时也都很成功。不过,贝尔当然要略胜你一筹。

  她心慈面软,性情温柔-”

  “请你离开这个房间行吗?”

  他悠然自得地朝门口走去,不无讥讽地扬起半边眉毛。他竟敢这样肆意污辱她,她气得七窍生烟,痛不欲生。他是存心变着法儿伤害她、羞辱她,这些天,她一直眼巴巴地盼他回来,可他倒好,喝得酩酊大醉,在妓院和警察纠缠不清,想到这儿,她真是伤心透了。

  “你给我滚出去,以后永远都不许进来。我早有言在先,而你却充耳不闻,你根本就不配做绅士。从今后我可要把门锁上了。”

  “用不着劳神。”

  “我要锁。那天晚上,你的行为一喝得烂醉,让人恶心一”

  “得了,亲爱的!断断不会恶心!”

  “滚出去!”

  “别急。我会走的,而且保证以后决不会再打搅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我名声太臭,难以忍受,我会跟你离婚的,只要把美蓝给我,我决无异议。”

  “我可不愿意离婚,做败坏门风的事。”

  “要是兰妮小姐死了,你就顾不得门风了,对不对?想到你到那时会迫不及待地和我离婚,我就头晕目眩。”

  “你走不走?”

  “我这就走。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事的。我准备去查尔斯顿、新奥尔良和一哦,嗯,作一次漫长的旅行,今天就要动身。”

  “什么?”

  “我准备带美蓝一起去。吩咐那个傻乎乎的普莉西把她的衣服收拾一下。普莉西也一起去。”

  “你不能带走我的孩子。”

  “她也是我的孩子,巴特勒太太。你总不至于反对我带她到查尔斯顿去看望她的祖母吧?”

  “看望祖母,你的话鬼才信!你每天喝得烂醉,你以为我会让你把这么个不懂事的孩子带走,好让你把她带到贝尔妓院那种地方一”

  他猛地用力扔掉手中的雪茄,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着烟,羊毛被烤焦了,发出阵阵剌鼻呛人的气味。他气得满脸铁青,一个箭步冲到了她跟前。

  “如果你是个男人,说出这种话,我非拧下你的脑袋不可。念你是个女人,我只能说,把你那张该死的嘴闭上。你以为我不爱美蓝,我会带她去一我的女儿!天哪,你真愚蠢透顶!现在你倒煞有介事地摆起做母亲的架子来了。得了,要说做母亲,连猫都比你强!你都为孩子做了些什么?韦德和埃拉被你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玫兰妮·韦尔克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母爱和体贴。美蓝可是我的孩子!你以为照料美蓝我还不如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像对待韦德和埃拉一样,任意呵斥美蓝,弄得她整天死气沉沉、萎靡不振?见鬼,我决不允许。快去给她收拾行装,必须在一小时之内准备停当,不然我警告你,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与将要发生的事相比,可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一直在想,如果用马鞭将你狠狠抽一顿,对你肯定是大有裨益的。”

  不容她开口,他便一个急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她听他穿过过道,来到育儿室,推开房门,里面顿时响起三个孩子欢快、清脆、稚嫩的声音。美蓝的声音特别响亮,盖过了埃拉。

  “爸爸,你到哪儿去了?”

  “爸爸正在找一块兔子皮,好把我的小美蓝包起来。来,亲亲你最最可爱的人,美蓝一还有你,埃拉。”

  “亲爱的,我不需要、也不愿意听你的解释,”玫兰妮一面斩钉截铁地说着,一面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捂住斯佳丽噘得老高的嘴,不让她再往下说,“如果你认为我们之间还需要任何解释,那岂不是玷污了你自己,也玷污了我和阿希礼吗。真是的,我们三个人一直一一直就像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战友,如果你觉得几句流言蜚语就可以离间我们,那我可就真要替你害臊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我的阿希礼一哎呀,这怎么可能呢!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这你还不知道吗?你对我们一家三口,我、阿希礼还有小博,真是恩重如山,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让我们免受饥饿,你以为我会忘恩负义,把这一切统统忘了?那年,为了我和小博有口饭吃,你几乎是赤着脚跟在那匹北方佬的马后面扶犁,双手布满了血泡,这一切我时刻铭记在心,你以为我会以怨报德,相信那些可怕的谣言?我不想听你作任何解释,斯佳丽·奥哈拉。一句都不想听。”

  “可一”斯佳丽讷讷地,欲言又止。

  一个小时前,瑞特带着美蓝和普莉西出了城,斯佳丽羞愧与愤恨的心里又平添了一层寂寞。此外,阿希礼和玫兰妮的袒护,让她深感愧疚,无地自容。如果玫兰妮相信了印第亚和阿尔奇的话,并在酒会上故意冷落她,对她视而不见,或者即使打招呼也态度冷淡,那她反而能昂首挺胸,使出浑身解数来奋力反击。可现在,一想到玫兰妮像一把闪光的利剑在她与名誉扫地之间傲然屹立,想到她两眼炯炯有神,斗志昂扬,充满对她的信任,她就觉得惟有忏悔才是自己诚实的举动。是的,从很久以前在塔拉庄园斜阳夕照的门廊里发生的事说起,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尽管她的良知长期以来受到了压抑,可最终还是萌发了,天主教徒的良知真是充满活力。“忏悔你的罪孽,在悔恨与自责中苦行赎罪吧。”这话埃伦不知对她说过多少遍,在这个紧要关头,埃伦向她灌输的宗教意识又重新被唤起,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她要忏悔一是的,把一切的一切,一笑一颦、一言一语和屈指可数的几次拥抱,都和盘托出一这样上帝就会平息她的痛苦,并给她以安宁。作为惩罚,她将面临一个可怕的景象,看到玫兰妮满脸的慈爱与信任变成恐惧与厌恶。哦,这惩罚太残酷了,她将不得不一辈子铭记玫兰妮脸上这副表情,念念不忘玫兰妮知道了她是一个猥琐、卑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想到这一切,她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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