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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by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她开始对那帮共和党人和叛贼新朋友,无所顾忌地表现出一股傲气,而对本城卫戍部队的北方佬军官及其家属,则更是蛮横而粗鲁。在这大批涌至亚特兰大的良莠不齐的人群里,惟有军方人士是她不愿接待或容忍的。她甚至还故意在他们面前拿架子、耍态度。蓝军服意味着什么,并非只有玫兰妮一个人难以淡忘。对斯佳丽来说,这种军服以及上面的镀金钮扣,始终意味着围城时的那种恐怖和逃难时的那种仓惶,意味着烧杀掳掠,意味着令人绝望的贫困和塔拉庄园的苦役。现在她阔气了,并有州长和许多共和党头面人物撑腰,她尽可以对眼前的每一套蓝军服嗤之以鼻。实际上她也就是这么做的。

  有一次瑞特漫不经心地指出,现在来他们家做客聚会的男子中,十有七、八以前曾穿过那种蓝军服。她反驳说,北方佬只有穿上了那套蓝军服才真正像个北方佬。对此高论,瑞特耸耸肩回了一句:“始终不渝,你真不愧是个活宝。”

  斯佳丽痛恨北方佬军官那身蓝得剌眼的军服。也正是由于北方佬军官们对此茫然不解她就更加冷淡怠慢他们。更加觉得这么做够剌激。因而驻军军官及其家属感到困惑也不无道理。他们性格文静,出身良好,在这充满敌意的他乡异地深感孤寂,同时对自己被迫来扶持这帮社会渣滓也感到有点可耻,恨不得能马上回北方去。就社会地位来说,他们不知比斯佳丽的那帮狐朋狗友强多少倍。军官太太们看到,这位光彩照人的巴特勒太太,有意冷落她们,却将红头发的布丽奇特·弗拉赫蒂这样的平庸女子引为知己,当然要大惑不解了。

  事实上,甚至被斯佳丽引为知己的那些太太,也得忍受她的蛮横无理。不过,她们好像挺心甘情愿的。对她们来说,她不仅代表了财富和风雅,而且还代表了旧政权以及她们一门心思想攀附的名门世家和古老的传统。其实她们一心想巴结的那些世家,差不多巳把斯佳丽驱逐了出去,只可惜这些女流新贵还蒙在鼓里。他们只知道斯佳丽的父亲是个奴隶主,母亲出自萨凡纳的名门望族罗比亚尔家族,丈夫是查尔斯顿的瑞特窑巴特勒。有这些对他们来说巳经足够了。她是她们能实现夙愿并跻身上流社会的一个楔子。因为这个社会圈子的人轻视她们,从不登门回访,在教堂里遇到了也只是冷淡地躬一躬身。事实上,斯佳丽还不单单是她们借以打人上流社会的楔子。对这些出身卑贱的新贵来说,她就代表了上流社会。斯佳丽缺少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拿腔作势其实只不过是个冒牌货,而那些冒牌女士们也没有辨别真伪的眼力。她们是按照她的自我评价来看待她的,在她面前曲意奉承。她的装腔作势,她的脾气,她的怠慢,她那赤裸裸的粗鲁,还有她对她们缺点的当面指责,凡此种种,她们全都一一忍受了。

  她们都是最近才发迹的,不知如何待人接物,所以在人们面前表现得格外温文尔雅,脾气特好,更不敢顶嘴反驳,惟恐有人说她们缺少上流女士的气派。她们不惜一切代价要使自己成为上流女人。她们竭力装出一副弱不禁风、温顺谦恭、天真无邪的神态。听她们说话,还真以为她们是缺胳膊少腿、机体功能不全、对罪恶的世界茫然无知的人呢。布丽奇特·弗拉赫蒂长着一身不怕太阳曝晒的白皮肤,说一口地道的爱尔兰土腔。谁也不会想到这位红发妇人,当年竟是靠偷了父亲密藏的钱物才偷偷来美国的,先在纽约一家旅店当了好一阵子侍女。看着患忧郁症的西尔维亚·康宁顿(以前叫大美人赛迪)和梅米·巴特,有谁会疑心前者是在纽约鲍里街其父亲的酒吧里长大的,生意忙的时候还帮着招待顾客呢;而后者据说原是她丈夫开设的一家妓院里的姑娘。不!她们现在可都是金屋藏娇的娇贵妇人呢!

  男人们虽然都发了财,但要学会新的生活方式却很难,也许是不太愿意恪守新的绅士阶层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吧。他们在斯佳丽的晚会上开怀畅饮,晚会结束时,往往免不了有一两位酩酊大醉的客人不得不留在主人家过夜。以前斯佳丽当姑娘的时候的那些男人喝酒斯文而有节制,可现在这些人,肚子里灌饱了酒,不是呆头呆脑一副傻相,就是丑态百出,脏话连篇。更有甚者,不管她在显眼的地方摆上多少只痰盂,第二天早上地毯上总会有一些烟渍。

  她虽瞧不起这些人,但却觉得他们有趣。就是因为觉得他们有趣,所以她家里总是宾客盈门。由于瞧不起他们,所以她感到心烦的时候,就叫他们滚蛋。他们却也能忍受得了。

  对瑞特,他们也同样忍受得了,与斯佳丽相比瑞特更难应付,因为他能看透他们是哪号人,对此他们也很清楚。瑞特毫无顾忌地当众揭他们的疮疤,根本不管他们是否是他家的客人,他往往一针见血,说得他们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他毫无愧色地大谈自己的发财经,装作他们也不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底细,只要一有机会,总要把一些大家心照不宣、认为还是避而不谈为好的隐私,拿出来横加评论一番。

  所以,当他举杯饮用混合甜酒时,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忽然来了兴致,满面春风地说:“拉尔夫,想当初我要是有头脑的话,一定不去闯封锁线,而要像你老兄那样向寡妇孤儿兜售金矿股票,以这种方式发财要稳妥多了。”“哎,比尔,我看你又添置了几匹好马。想必你又为那些子虚乌有的铁路工程推销掉了几千股股票了吧?老兄,你干得真出色!”“也恭喜你,阿莫斯,你又弄到了一份州政府包工合同。只是为了打通关节而破费了那么多,有点不合算呢。”

  女人们觉得他俗不可耐,令人作呕。男人们则在背后骂他是猪猡、流氓。亚特兰大的外来居民同当地老居民一样不喜欢他,而他仍一如既往,无意于取悦这些新来的人。他依然我行我素,有关他的种种议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有趣或是不屑一顾;有时他在人们面前表现得极其谦恭,让人觉得他那谦恭的神态本身就是当众对他们的一种侮辱。对斯佳丽来说,他仍是个谜,是个不必费神去解开的谜。她相信以前从没什么事让他高兴过,今后也不会有。要么是他拼命想得到什么可偏偏得不到,要么就是一无所求,对什么都无所谓。对她所干的一切,他都一笑置之。他纵容她目空一切、肆意挥霍,讥讽她人模狗样、装腔作势,但她所有的账单他都照付。

  即使在他俩最亲昵热乎的时候,瑞特也始终保持着那种平静、沉着的态度。但斯佳丽始终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如果自己突然间转过脸去,准会捕捉到他那深沉而有所期待的目光一那种令斯佳丽无法理解的、显示出极度忍耐的特殊神情。

  尽管瑞特有一种怪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撒谎、装疯或是夸夸其谈,不过和他一起生活,有时倒也挺舒心的。斯佳丽和他谈店铺、锯木厂和酒吧里的事,谈雇用囚犯干活以及他们的伙食开销等等情况,他一面耐心听着,一面还给她出些精明而又切合实际的点子。她喜欢举办晚会和舞会,他也似乎乐此不疲地帮着应酬。偶尔有几个晚上他俩单独在一起用餐,等桌子收拾干净,摆上白兰地和咖啡,他就会给她讲些粗俗的故事,他肚子里有的是这样的故事。她发现不管什么事,只要自己明确地提出来,瑞特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如果她拐弯抹角地暗示,不明说,或是用撒娇的办法想得到些什么,他总一口予以回绝。他就喜欢让她难堪,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后,会粗鲁地冷嘲热讽一·番。

  每当斯佳丽想到他平时待自己的那种文雅而又漠然的态度,心里总不免犯喃咕一他干吗要娶自己做老婆,不过她对此也不是真的那么好奇。男人结婚嘛,不外乎为了爱情,或是为了成家生子,再不就是看在金钱的分上。而瑞特之所以娶她,她知道,这几条哪一条也靠不上。他肯定不爱她。她造了这么漂亮的一幢房子,可他却称之为建筑怪物,说什么宁愿住在饮食起居得当的饭店里,也不愿住在这样的家里。再说,他也不像查尔斯和弗兰克,从没暗示过想要孩子。有一次她故意卖弄风情地问他干吗要娶她,谁知道他竟眯着眼睛调皮地回答:“亲爱的,我娶你是为了收养一个宠物!”结果她被气得够呛。

  的确,一般男子结婚的理由,一条也安不到瑞特头上。他和她结婚,无非是想要她,而非此是不能把她搞到手的。他那天晚上向她求婚时差不多巳供认不讳,他想要她,就像要贝尔·沃特林一样。这个说法并不怎么中听。实际上简直是对她公然的侮辱。但她听了以后只是耸了耸肩。她现在巳经学乖了,凡是遇到不愉快的事就耸耸肩把它打发掉。反正他俩算是做成了一笔交易,而就她这一方来说,这笔交易相当划算,并希望他那一方也同样满意才好。至于他是否真的满意,她并不怎么在乎。

  可是一天下午,她因肠胃不适去找米德大夫看看,却听到一件让她极不愉快、却又无法耸耸肩便可回避掉的事实。黄昏时分,她满脸怒气、气呼呼地冲进卧室,告诉瑞特她有孩子了。

  瑞特正穿着件丝织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她说话时,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什么也没说。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带着显得有点紧张的神情,等着她把话说下去,然而她根本没注意到瑞特的神情。她只感到愤怒、绝望,根本顾不上周围的一切了。

  “你知道我不想要孩子了!再也不想要孩子了!每次事情稍微顺利些,我就要怀上孩子。喂,你不要坐在那儿只顾傻笑!你也是不想要孩子的。哦,我的天哪!”

  瑞特刚才是在等她把话说完,可这些并不是他等着要听的话。他微微沉下脸,眼神有些惘然。

  “哼,干吗不去送给兰妮小姐?你不是对我说过,她不听大夫的忠告还想要个孩子吗?”

  “哼,我真恨不得杀了你。我是在对你说,我不想要这孩子,就是不要!”

  “不要?继续往下说呀!”

  “哦,有办法对付的。我巳不再是过去那个乡下的傻丫头了。现在我知道,要是女人不要孩子,不一定非生下来不可。有办法把一”

  他一跃而起,一把搂住她的腰,神情大变,脸上布满了急切的恐惧。

  “斯佳丽,你个傻瓜,跟我说实话!你没有做什么吧?”

  “不,还没呢,不过我打算这就去做!你以为我还会再白白毁掉我的身材。我的腰身好不容易才细瘦了些,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可一”

  “你是从哪儿想出这个馊主意的?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梅米·巴特——她——”

  “只有妓院的鸨母才知道这套把戏。那个婆娘从今以后再也不许跨进这个家门,你听明白了没有?这毕竟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你以后甚至不许再跟她说话。”

  “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放开我。你干吗要操这份闲心?”

  “你养一个还是养二十个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哪能不在乎?”

  “死?我?”

  “是的,你会死的。女人那样做要冒多大风险,我想梅米·巴特没对你说吧?”

  “没有,”斯佳丽不无勉强地说,“她只是说,这个法子挺管用。”

  “天哪,我非宰了她不可!”瑞特大声喊道,气得脸都青了。他俯身看着斯佳丽满是泪痕的脸庞,气稍稍消了些,但还是板着脸。他突然一把抱起她,坐到椅子上。他紧紧地搂着她,生怕她逃走似的。

  “听我说,小乖乖,我可不想让你拿生命开玩笑。你听见了吗?我的老天,虽说我跟你一样都不想要孩子,但有了孩子我还是负担得起的。我可不想再听到你说这些傻话。要是你胆敢试一下一斯佳丽,有一次我就亲眼目睹一个姑娘就那么白白地把命送掉了。她才一嗯,并且人还长得挺漂亮的。这种死法可不舒服。我一”

  “你怎么了,瑞特?”听到他话音里充满了柔情,她大吃了一惊,把自己的苦恼都给吓跑了。她从没见他这么动情。“在哪儿?她是谁·”

  “那是在新奥尔良一哦,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我还年轻,很容易动感情。”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她头发里,“你得把孩子生下来,斯佳丽,即使今后几个月得用手铐把你铐在我手腕上,我也在所不惜。”

  她在他腿上坐直了身子,诧异地盯着他。在她凝视的目光下,那张脸突然变得平静而温和,那一脸的怒气似乎全被人用魔法抹去了。他眉头不再紧锁,嘴角也伸开了。

  “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她垂下眼问道。

  他盯了她一眼,似乎在思量这句话里含有多少卖弄风情之意。等他悟出了她这番举止的真实意思,就漫不经心地回答:“可不是。你看,我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大的本钱,当然不愿白白丢掉啰。”

  玫兰妮走出斯佳丽的房间。虽然累坏了,但却为斯佳丽生了个女儿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瑞特心情紧张地站在过道里,脚下扔了一圈雪茄烟蒂,精致的地毯上烧出了一个又一个洞。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巴特勒船长。”她羞涩地说。

  瑞特快步从她身边走过,进了房间。玫兰妮朝房里望了一眼,只见他躬下身,去亲那抱在黑妈妈腿上的浑身赤裸的婴儿,随后,米德大夫就把门关上了。

  玫兰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她无意间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亲昵场面,窘得满脸绯红。

  “啊!”她想,“这下可好了!可怜的巴特勒船长一直在担惊受怕!并且这阵子滴酒不沾!真多亏他了。多少男人没等妻子把孩子生下来,早巳喝得酩酊大醉了。我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喝口酒。可我怎么敢向他提这样的建议呢?不行,太冒失了。”

  玫兰妮惬意地倒靠在椅子里,近来她一直腰酸背痛,觉得自己的脊背好像拦腰被折成了两段似的。斯佳丽真是好福气,在她生孩子的过程中巴特勒船长就这么一直守在门外!想当初小博来到世上时,如果有阿希礼在场,她大概就不会遭那份活罪了!要是那几扇紧闭的房门里面的小女孩是自己的,而不是斯佳丽的,那该多好!“哦,我心肠太坏了,”她内疚地自责道,“斯佳丽一直待我那么好,而我竟想要她的孩子。主啊,饶恕我吧。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斯佳丽的孩子,但是一但是我多想自己再生个孩子啊!”

  她的背脊在一阵阵酸痛,她把一个小坐垫挪到身背后,如饥似渴地想着自己要是能有个女儿该多好。然而在这个问题上,米德大夫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虽然她自己甘冒生命危险想再要一个孩子,但阿希礼硬是不同意。一个女儿,唉,要是真有个女儿,阿希礼不知会怎么疼爱她呢!

  女儿!天哪!她突然惊骇得坐直了起来。我可没告诉巴特勒船长那是个女孩!他当然是巴望有个小男孩的。哦!太可怕了。

  玫兰妮知道,对女人来说,不管生男生女都同样高兴,可对男人来说,特别是对巴特勒船长那种刚愎自用的男人来说,生个女孩无疑是当头一棒,有失他男子汉的体面。啊,真谢天谢地,幸亏她惟一的孩子是个儿子!她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吓人的巴特勒船长的妻子,头胎生了个女儿,那她宁愿在生产时死去也不敢把孩子交给他。

  但是,当看到黑妈妈咧着嘴笑嘻嘻地、一摇一晃地从房里出来,她放心了一同时又暗暗纳闷,巴特勒船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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