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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读者》杂志十年典藏从书:隽永小品 by 佚名

  冬景

  贾平凹

  早晨起来,匆匆到河边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供人歇身的石凳儿空着,连烫烟锅磕烟灰留下的残热也不曾存。手一摸,冷得像被烙铁烫了一样地生疼。

  有人从河堤上走来,手一直捂着耳朵,四周的白光刺着眼睛,眯缝着睁不开。

  天把石头当真冻硬了,瞅着一个小石块踢一脚,石块没有远去,脚却被弹了回来,痛得“哎哟”一声,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儿依然系在柳树上,却不再悠悠晃动,横了身子,被冻固在河里。船夫没有出舱,弄他的箫管吹着,若续若断,似乎不时就被冻滞了;或者嘴唇不再软和,不能再吹下去。便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烟长上来,细而端。什么时候,火堆不见了,冰面上出现一个黑色的窟窿,水咕嘟嘟冒上来。

  一只狗,白绒绒的毛团儿,从冰层上跑过对岸,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黄的。后来就站在河边被砸开的一块冰前,冰里封冻了一条小鱼,一个生命的标本。

  狗便惊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驶过来一辆驴拉车。套辕的是头毛驴,样子很调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长长的一层毛。主人坐在车上,脖子深深地缩在衣领下,不动也不响,任毛驴跑着。落着厚霜的路上,驴蹄叩着,干而脆地响,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向后飘去,立即化为水珠,亮晶晶地挂在长毛上。

  有拾粪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铲子捡驴粪,驴粪却冻住了。他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笑,继而长久地沉默着。有人在沙地里扫树叶,一个沙窝一堆叶,全都涂着霜,很容易抓起来。扫叶子的人手已经僵硬,偶尔被树碰了,就伸着手指在嘴边,笑不出来,哭不出来,一副不能言传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转儿。

  最安静的,是天上的一朵云和云下的那棵老树。

  吃过早饭,雪又下起来了。没有风,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虚虚地积起来,什么都掩盖了本质,连现象都模糊了。天和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间。

  只有村口的井,没有被埋住,远远看见往上喷着蒸汽。小媳妇们都喜欢来井边洗萝卜,手泡在水里,不忍拿出来。

  这家的老婆婆,穿得臃臃肿肿,手背上也戴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摇纺车。猫儿蜷在身边,头尾相接,赶也赶不走。孩子们却醒得早,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层水汽,擦开一块,看见院里的电线差不多指头粗了:“奶奶,电线肿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说。“那你在纺雪吗?线穗子也肿了。”

  他们就跑到屋外去,张着嘴,让雪花落进去,但那雪还未到嘴里就化了。他们不怕冷,尤其是那两只眼睛。他们互相抓着雪,丢在脖子里,大呼小叫。

  一声枪响,四野惊悸,阴崖上的冰锥震掉了几个,哗啦啦地在沟底碎了,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倒在雪地里,殷红的血溅出一个扇形。冬天的狐皮毛质最好,正是村里年轻人捕猎的时候。

  麦苗在厚厚的雪下,叶子没有长出来,也没有死了去,根须随着地气往下掘进。

  几个老态龙钟的农民站在地边,用手抓着雪,吱吱地捏个团子,说:“好雪,好雪。

  冬不冷,夏不热,五谷就不接了。”他们笑着、叫嚷着回去煨烧酒喝了。

  雪还在下着,好大的雪。

  一个人在雪地里默默地走着,观赏着冬景。前脚踏出一个脚印,后脚抬起,脚印又被雪抹去。前无去者,后无来人,也觉得有些超尘,想起了一首诗,又道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问道。

  他回过头来,一棵树下靠着一个雪桩。他吓了一跳,那雪桩动起来,雪从身上落下去,像蜕落掉的锈斑,是一个人。

  “我在作诗。”他说。

  “你就是一首诗。”那个人说。

  “你在干什么?”

  “看绿。”

  “绿在哪儿?”

  “绿在树枝上。”树上早没有了叶子,一群小鸟栖在树枝上,一动不动,是一树会唱的绿叶。

  “你还看到什么了?”

  “太阳,太阳的红光。”

  “下雪天没有太阳的。”

  “太阳难道会封冻吗?瞧你的脸,多红;太阳的光看不见了,却晒红了你的脸。”

  他叫起来:“你这么喜欢冬天?”

  “冬天是庄严的、静穆的,使每个人去沉思,而不再轻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个句号。”

  “不,是分号。”

  “可惜冬天的白色多么单调……”

  “哪里!白是一切色的最丰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里,生命毕竟是强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后退。”

  “啊,冬天是个卫生日了啊!”

  “是的,是在作分娩前准备的伟大的孕妇。”

  “孕妇?”

  “不是孕育着春天吗?”说完,两个人默默地笑了。两个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观赏冬景,却也成了冬景里的奇景。

  儿子窗前的风景

  叶子选译

  朝窗外望去,儿子看见了一棵树,树枝来回起劲地晃动着。

  “树是怎么摇动树枝的呢?”他问。

  我没有从椅子上起身,目光也没有离开书本,就回答说:“不是树在摇动树枝,儿子,是风……”但是话还没出口,我就抑制住了自己。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和儿子一起看窗外。我看了看那棵树。在房间里,站在窗后,我感觉不到也听不到风,只看见一棵树,它的枝条在轻轻地摇动。我不禁想,在这个房间里,我怎么能断定树枝摇晃是因为风而不是因为它自己的意愿呢?

  当我站在那里和儿子一起观察那棵树的时候,我开始被摇曳的树枝和闪烁的树叶迷住了。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开始不那么确定是什么在摇动树枝了。是风,还是有表达欲望的树自己在摇动呢?

  “我明白了。”我对儿子说,“树摇动得很美啊。”

  “你觉得树是在跳舞吗?”儿子问。

  “它为什么要跳舞呢?”我问。

  “也许是因为阳光灿烂,它很高兴啊。”儿子说。

  “也许吧。”我回答。

  “要不就是因为春天。”他补充说,“天不那么冷了。”

  “有可能。”我说。我们继续一起观察那棵树,我也开始觉察出了树的舞蹈。看到以前未曾留意的微妙之处,我开始欣赏起树枝的起伏摇曳。它的摇动似乎有一种节奏,起先是强劲有力的,然后是轻微柔和的,再后来又变得更加强劲有力,有时候甚至是剧烈的。

  “树是活着的吗?”儿子问。

  “是的,”我回答说,“它们活着。”

  “它们有感觉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这棵树看上去很高兴,”他回答说,“树会高兴或悲伤吗?”

  “你想说什么呢?”我问。

  “冬天的时候,树好像很悲伤。”儿子说,“枝条向下耷拉着,它们看上去很冷,也很孤单。但是现在树上有叶子,太阳照着它,鸟儿在飞翔,树看上去很开心。”

  “我来看看。”我说。静静地,我们看着窗外。我观察了一下其他的树。尽管它们也在风中摇曳,但每棵树都有自己不同的节奏,每棵树的摇曳都似乎表达着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并不是每一棵树都在舞蹈。

  “你看那边那棵大橡树,”我说,“你觉得它怎么样呢?”

  “它也很开心啊,”儿子说,“但是它不怎么跳舞。我想是因为它老了,也许它的枝条已经僵硬了,也许它不觉得看见太阳和春天有什么好兴奋的。这样的事情它见得太多了,不觉得新鲜了。”

  “是啊。”我应着,心里暗自笑了。

  这会儿,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棵树。至少我感觉心中满是喜爱,不可能再把这棵树挡在我的心门之外了。我开始琢磨,是不是这棵树在我心中激起了这种感觉?抑或,这棵树只是像风一样,激发了我心中已有的一种感觉,就像风在树中激起了回应一样?

  “你真的觉得这棵树是在跳舞吗?”我问儿子。

  “不知道。”他回答。

  “不知道?”我很惊讶,他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如果它是在跳舞,”他说,“它应该需要音乐。”

  “哦,我明白了。”我说,“它应该是需要音乐的。”

  他接着说:“但是也许音乐就在风中。也许风中有一种只有树才能听得见的音乐。”

  “是的,儿子。”我说,“也许风中有一种只有树才能听得见的音乐。”

  我开始想象有一些科学家,他们用耳朵和仪器来捕捉风的音乐,倾听风的变奏。

  儿子打断了我的思绪。

  “爸爸!”他说。

  “怎么了,儿子?”

  “我不是很喜欢学校的老师。”

  然后我们站在窗前谈论了一会儿这个话题。尽管不是很肯定,但我有一种感觉,树在看着我们。我很想知道,我们三个——树、儿子和我——是否分享了这一刻的满足。

  二十四番花信

  宗璞

  今年春来早,繁忙的花事也提早开始,较常年约早一个节气。没有乍暖还寒,没有春寒料峭。一天,在钟亭小山下散步,忽见,乾隆御碑旁边那树桃花已经盛开。

  我常说桃花冒着春寒开放很是勇敢,今年开得轻易不需要很大勇气,只是衬着背后光秃的土山,还可以显出它是报春的先行者。迎春、连翘争先开花,黄灿灿的一片。

  我很长时期弄不清这两种植物的区别,常常张冠李戴,未免有些烦恼,也曾在别的文章里写过。最近终于弄清。迎春的枝条呈拱形,有角棱。连翘的枝条中空,我家月洞门的黄花原以为是迎春,其实是连翘,这有仲折来的中空的枝条为证。

  报春少不了二月兰。今年二月兰又逢大年,各家园子里都是一大片紫色的地毯。

  它们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显然是野花的香气。去冬,往病房送过一株风信子,也是这样的气味。

  榆叶梅跟着开了,附近的几株都是我们的朋友,哪一株大,哪一株小,哪一株颜色深,哪一株颜色浅,我们都再熟悉不过。园边一排树中,有一株很高大,花的颜色也深,原来不求甚解地以为它是榆叶梅中的一种。今年才知道,这是一棵朱砂碧桃。“天上碧桃和露种”,当然是名贵的,她若知我一直把她看做榆叶梅,可能会大大地不高兴。

  紧接着便是那若有若无的幽香,提醒着丁香上场了。窗下的一株已伴我四十余年。以前伏案写作时只觉香气直透毫端,花墙边的一株是我手植,现在已高过花墙许多。几树丁香都不是往年那种微雨中淡淡的情调,而是尽情地开放,满树雪白的花,简直是光华夺目。我已不再持毫,缠绕我的是病痛和焦虑,幸有这光亮和香气,透过黑夜,沁进窗来,稍稍抚慰着我不安的梦。

  我们为病所拘,只能就近寻春。以为看不到玉兰和海棠了。不想,旧地质楼前忽见一株海棠正在怒放,迎着我们的漫步。燕园本来有好几株大海棠,不知它们犯了何罪,“文革”中统被砍去,现在这一株大概是后来补种的。海棠的花最当得起花团锦簇这几个字。东坡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照的就是海棠。海棠虽美,只是无香,古人认为这是一大憾事。若是无香要扣分,花的美貌也可以平均过来了。再想想,世事怎能都那么圆满。又一天,走到临湖轩,见那高松墙变成了短绿篱,门开着,便走进去,晴空中见一根光亮的蛛丝在袅动,忽然想起《牡丹亭》中那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这句子可怎么翻译,我多管闲事地发愁。上了台阶,本来是空空的庭院,现在觉得眼睛里很满,原来是两株高大的玉兰,不知何时种的。玉兰正在开花,虽已过了最盛期,仍是满树雪白。那白花和丁香不同,显得凝重得多。地下片片落花也各有姿态,我们看了树上的花,又把脚下的花看了片刻。

  蔡元培像旁有一株树,叶子是红的,我们叫它红叶李,从临湖轩出来走到这里,忽见它也是满树的花。又过了两天,再去询问,已经一朵花也看不见了。真令人诧异不止。

  “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花朵怎能老在枝头呢。万物消长是大自然的规律。

  柳絮开始乱扑人面。我和仲走在小路上,踏着春光,小心翼翼地,珍惜地。不知何时,那棵朱砂碧桃的满树繁花也已谢尽,枝条空空的,连地上也不见花瓣。别的花也会跟着退场的。有上场,有退场,人,也是一样。

  父亲、树林和鸟

  牛汉

  父亲一生最喜欢树林和歌唱的鸟。

  童年时,一个春天的黎明,父亲带着我从滹沱河岸上的一片树林旁走过。

  父亲突然站定,朝幽深的雾蒙蒙的树林,上上下下地望了又望,用鼻子闻了又闻。

  “林子里有不少鸟。”父亲喃喃着。并没有看见一只鸟,并没有听到一声鸟叫。

  我茫茫然地望着凝神静气的像树一般兀立的父亲。

  父亲指着一棵树的一根树枝对我说:“看那里,没有风,叶子为什么在动?”我仔细找,没有找到动着的那几片叶子。“还有鸟味。”父亲轻声说,他生怕惊动鸟。

  我只闻到浓浓的苦味的草木气,没有闻到什么鸟的气味。

  “鸟也有气味?”

  “有。树林里过夜的鸟总是一群,羽毛焐得热腾腾的,黎明时,所有的鸟抖动着浑身的羽翎,要抖净露水和湿气。

  “每一个张开的喙舒畅地呼吸着,深深地呼吸着。

  “鸟要准备唱歌了。”父亲和我坐在树林边,鸟真的唱了起来。“这是树林和鸟最快活的时刻。”父亲说。我知道父亲此时也最快活。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鸟最快活的时刻——飞向天空离开树枝的那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

  “为什么?”我惊愕地问。父亲说:“黎明时的鸟,翅膀潮湿,飞起来沉重。”

  我真高兴,父亲不是猎人。

  花床

  缪崇群

  冬天,在四周围都是山地的这里,看见太阳的日子真是太少了。今天,难得雾是这么稀薄,空中融融地混合着金黄的阳光,把地上的一切,好像也罩上一层欢笑的颜色。

  我走出了这黝黯的小阁,这个作为我们办公的地方,(它整年关住我!)我扬着脖子,张开了我的双臂,恨不得要把谁紧紧地拥抱起来。

  由一条小径,我慢慢地走进了一个新村。这里很幽静,很精致,像一个美丽的园子。可是那些别墅的窗帘和纱门都垂锁着,我想,富人们大概过不惯冷清的郊野的冬天,都集中到热闹的城市里去了。

  我停在一座小木桥上,眺望着对面山上的一片绿色,草已经枯萎了,唯有新生的麦苗,占有着冬天的土地。

  说不出的一股香气,幽然地吹进了我的鼻孔,我一回头,才发现了在背后的一段矮坡上,铺满着一片金钱似的小花,也许是一些耐寒的雏菊,仿佛交头接耳地在私议着我这个陌生的来人:为探寻着什么而来的呢?

  我低着头,看见我的影子正好像在地面上蜷伏着。我也真的愿意把自己的身子卧倒下来了,这么一片孤寂馥郁的花朵,她们自然地成就了一张可爱的床铺。虽然在冬天,土下也还是温暖的吧?

  在远方,埋葬着我的亡失了的伴侣的那块土地上,在冬天,是不是不只披着衰草,也还生长着不知名的花朵,为她铺着一张花床呢?

  我相信,埋葬着爱的地方,在那里也蕴藏着温暖。

  让悼亡的泪水,悄悄地洒在这张花床上吧,有一天,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寂寞地长眠在它的下面,这下面一定是温暖的。

  仿佛为探寻什么而来,然而,我永远不能寻见什么了,除非我也睡在花床的下面,土地连接着土地,在那里面或许还有一种温暖的、爱的交流?

  陈丹燕

  来世我愿做托斯卡纳的一棵树,要是有来世,我想我不愿意再做一个人了。做一个人,是很美,可是也太累。

  来世我想做一棵树,长在托斯卡纳绿色山坡上的一棵树。

  要是我的运气好,我就是棵形状很美的柏树,像绿色的烛火一样尖尖地伸向天空,总是蓝色的、金光流溢的天空。我的树梢是尖尖的,在总是温暖的绿色山坡上静穆地指向天空,好像一个在沉思着什么的人。其实我没有思想,也不再了解思想的疼痛。

  我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孤儿的拉斐尔正在渡过一个蓝色的小湖,他要到罗马去画画。他忧郁地看着托斯卡纳美丽的坡地,这是他在告别自己的故乡。

  而在一个阳台上,达·芬奇正在给蒙娜丽莎画着肖像。她微微笑着,是那种内心细腻的人,为了掩盖自己而挡在面前的微笑,没有这种心思的人,会觉得那种笑很神秘。

  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从翡冷翠老城里的一扇木门里走出来,他的脸带着受苦的样子。他的天才压死了多少代画家,可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不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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