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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漂亮朋友(44)

莫泊桑文集 by 莫泊桑

  丈夫走后,瓦尔特夫人下意识地走到镜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眼前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苏珊爱上了漂亮朋友,而漂亮朋友竟也愿意娶她!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错了。他长得那样帅,女儿想有一位这样的丈夫,出于本能迷上他,是很自然的。这只是一时的冲动。问题是他,他总不致于会同她串通起来吧?瓦尔特夫人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如同一个人遇到巨大不幸时所常有的,不仅仅是惶惑不安。也许苏珊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漂亮朋友肯定一无所知。

  她一会儿感到杜洛瓦有可能为人奸诈,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会儿又觉得他可能并不知情。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要是这件事他是主谋,他这个人也就太无耻了。结果会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来说,这会造成多大的危险,带来多少难以想像的痛苦,都是难以想像的。

  要是他对此一无所知,事情倒是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夫妇俩带着苏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是这样一来,她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迄今为止,她还爱着他。这爱情的箭矢已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里,是绝对不可能把它拔掉了。

  没有他,她一天也不想活,还不如死了好。

  她思前想后,不禁昏头转向,没了主意。同时头也开始疼起来了,脑中思绪如麻、昏昏沉沉,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为自己弄不清事情的原委而恼火。她看了看墙上的钟:一点已过,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个人在这儿苦思冥想,否则会发疯的。还是去叫醒苏珊,问问她,把事情弄清楚原委。”

  为了避免弄出声响,她光着脚,手里拿着蜡烛,到了女儿房间门口,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床上被褥丝毫未动,她起初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女儿还在同她父亲争执。猛然间,一个可怕的猜测掠过脑际,于是慌忙向丈夫的书房跑去。等她一股劲冲到那里时,她已经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了。丈夫已经躺下,但还在看书。

  看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地吃了一惊: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她嗫嚅着:

  “看到苏珊了吗?”

  “我?没有呀,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走了,她没在房间里。”

  瓦尔特一下子跳下床,穿上拖鞋,连睡裤也没来得及穿,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儿的房间奔了过去。

  他向房内扫了一眼,一切都不言自明:“苏珊已离家出走。”他将手上的灯随手放在地上,颓丧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时已赶了过来,问道:

  “怎么样?”

  他已无力回答,连发火的劲也没了,只是说道:

  “完了,苏珊已在他的手里,我们完了。”

  妻子不清楚他的意思:

  “什么,完了?”

  “唉!肯定完了。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将苏珊嫁给他。”

  妻子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吼叫:

  “嫁给他?没门。你难道疯了?”

  “你再叫也没用,”瓦尔特忿然地答道,“苏珊既然已被他拐走,名声就会受到玷污。只有将她嫁给他,才是个万全之计。只要处理的好,这件丑事也不会张扬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个劲地叫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这是痴心妄想。我不同意这件婚事!”

  “可是苏珊已经在他手中了,”瓦尔特神精沮丧地说:“他这一手,做得很漂亮。我们一天不让步,他就一天不会放苏珊回来。”

  因此要想不把事情闹大,必须立刻作出让步。

  妻子有口难言,肝肠寸断,只是不停地说:

  “不!不行!我决不会同意!”

  “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能这样。”瓦尔特有点不耐烦了。“啊,这个流氓,他狠狠地把我们捉弄了一番……不过话说回来,此人到底非同一般。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找个出身高贵的人并不难,但想找个精明强干而又有出息的人却不容易。他这人前程远大,过不了多久,就会当上议员和部长的。”

  “不……你听到没有……我决不同意把苏珊嫁给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叫着。

  “闭嘴……”瓦尔特终于生气了,并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而开始替漂亮朋友说话了。“再重复一遍,我们现在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跟这种什么事都敢干的人在一起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清楚。也许我们将来不会为把女儿嫁给他而感到后悔。他这样的人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准。你也看到了,他只写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罗舍·马蒂厄这个蠢货从部长位上拉了下来。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失体面,做这种事是非常棘手的。因此对于杜洛瓦,我们还是应当往前看。不管怎样,我们目前的情况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

  她真想躺在地上打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揪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发泄一通。但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苏珊嫁给他……我……不……同……意!”

  瓦尔特站起身来,提起放在地上的灯,说道:

  “唉!同其他女人一样,你也是死脑筋。你们这些娘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总爱感情用事,不知道根据情况的需要而见机行事……真是愚蠢。我可告诉你,苏珊必须嫁给他……我们只能这样。”

  说完,他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穿着睡衣的身影像一个滑稽可笑的灵魂,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走过宽阔的走廊,悄然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妻子心中是难以言状的煎熬。她仍茫然地站在那里,其实,她还是没弄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流血。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总这样僵立在这里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很想逃离这里,想迈开大步往前飞奔,去寻求帮助。此时她实在太需要他人搭救一把。

  她苦苦思索什么人能来拉她一把,但未想出来。神甫!对,神甫!身边这时若有一位神甫,她定会跪在他的脚下,向他倾诉一切,把自己的过失和苦恼向他全盘托出。神甫听过之后,一定会明白为何不能将苏珊嫁给那丧尽天良的家伙,并一定会设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须马上找个神甫。但是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找呢?

  总不能就这么站着吧。

  不久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详地立在水面上。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好像正在呼唤她,对她说:“来,跪到我的脚下来。让我来给你以安慰,并给你指点迷津。”

  她于是拿起蜡烛,走出房间,朝楼下的花房走去。《基督凌波图》已被移到花房尽头的一间门上镶着玻璃的客厅里,以免花房内的潮湿把它损坏。

  这样一来,这间小屋就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里,门外树影飘缈,到处长着奇花异草。

  进入花房时瓦尔特夫人心头不禁一惊,由于以前每次到这里看画,举目所见处处光亮耀眼,而今天这里却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不禁有些发怵。空气中弥漫着枝叶繁茂的热带植物发出的浓郁气息。因为通向花园的各扇大门早已经关上,这积存于玻璃窗顶下的花草气息变得相当凝重沉闷。不过,它虽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让人体验了死亡的感觉,可是也在人的肌肤上激起一种荡人心脾的快感;令人向往。

  可怜的瓦尔特夫人,心中惶恐不安地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借着手中摇曳不定的烛光,那些来自南国的树木看上去是那样怪诞,有的酷似面目狰狞的魔鬼,有的又像是一个个人站在那里。

  猛然间,她看到画上的基督,她打开小屋的门,走进去跪下来。

  她立刻狂热地向他祷告起来,口中喃喃自语,倾诉着美好的祝福话语,一片痴心而又带着分外的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这之后,随着她激动的心绪逐渐平息下来,她抬起眼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她脚下那昏暗的烛光照耀之下,基督简直太像漂亮朋友了,她现在所看到的简直不是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这眼神,这宽宽的前额,这冷漠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就是她的情夫乔治!

  “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个劲地祷告,可是“乔治”两字却在不知不觉中溜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此时此刻杜洛瓦也许已占有了她女儿。他们现在一定单独在某个房间里呆着。他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祷告,可心里却想的是他们……想的是她女儿和她的情夫!他们正单独呆在一间房间里……而现在正是深夜。她看到了他们,而且非常清晰,他们就呆在她面前这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而笑,互相拥抱。房间里很阴暗,床幔露出一条缝隙。她站起身向他们走去,想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从杜洛瓦的怀里拖出来。她要掐住她的喉咙,要把她活活掐死。她恨透了她女儿,因为她居然同她的情夫睡在一起。她不可能碰到她……她的手所接触到的,却是那幅油画,是基督的脚。

  她大叫一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蜡烛随即被碰翻到地上,但很快就熄灭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她久久地沉浸于梦幻中,许多古怪可怕的事情在梦中出现。眼前总浮现着紧紧搂在一起的乔治和苏珊,而站在一旁的耶稣基督,居然还祝福他们可恶的爱情。

  她隐约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房间里。她想站起身,离开这地方,可是深身麻木、手脚瘫软,怎么也动弹不了,只有头脑还较为清醒,但也被许多荒诞离奇、虚无缥缈的可怕幻影充斥着。来自南国的植物,因形状古怪,香味浓郁而常会使人昏昏欲睡,做出这种颠三倒四,甚至威胁生命的恶梦。

  天亮后,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她时,她已经是不省人事、气息奄奄了。她的身体状况是那样糟,谁都担心她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复了知觉,一醒过来便呜咽不止。

  对于苏珊的失踪,在仆人面前说的是,已临时决定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了。与此同时,瓦尔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长信。他立刻作了回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杜洛瓦这封长信是在他离开巴黎时丢进邮筒的,他在动身之前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这封信言辞殷殷,说他早就对姑娘产生爱慕之心,不过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山盟海誓、私订终身。只是在她主动跑来对他说,一定要与他终身相伴时,他才感到有必要将她留下,甚至把她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结合主要取决于姑娘本人意愿,但父母的同意却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求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待领,他的一位朋友会设法转寄给他的。

  现在,他终于一切如愿以偿了,因此便把苏珊带回了巴黎,送回她父母身边。而他自己则打算等一段时间再露面。

  他们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名叫拉罗舍—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苏珊从没有像这次外出玩得那样痛快,一副牧羊女的样子无忧无虑。由于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说成是自己的妹妹,两人的相处因而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很有一点纯洁初恋的味道。因为杜洛瓦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以不操之过急为好。第二天,他们一到那里,苏珊便买了些内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边钓起鱼来,头上戴着顶草帽,草帽上插着几朵野花。她觉得这是个十分美妙的地方,这儿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和一座古堡,古堡内陈列着精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一家商店买的宽大短上衣,不时带着苏珊在河边漫步,或在水中泛舟。他们情意绵绵,时时相拥,激动得浑身发抖。苏珊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心态,而他却有点难以自持了。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一时冲动,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当他对苏珊说:“你父亲已经同意把你嫁给我,我们明天就回巴黎。”苏珊听后竟有点依依难舍:“这么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是有趣!”

  十八

  君士坦丁堡街那套房屋里现在已是一片漆黑,在公寓大门边相遇的乔治·杜洛瓦和克洛蒂尔德·德·马莱尔匆匆进入房间,杜洛瓦还没来得及打开百叶窗,克洛蒂尔德便劈头向他问道:

  “如此说来,你要娶苏珊·瓦尔特作妻子了?”

  杜洛瓦轻轻点点头,说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

  克洛蒂尔德勃然大怒,站在他面前气急败坏地说:

  “你要娶苏珊·瓦尔特!这未免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三个月来,你对我甜言蜜语,对我隐瞒一切。这件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到后来,竟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杜洛瓦冷笑了一声,但心里毕竟有点歉疚。他把帽子放在壁炉上,然后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克洛蒂尔德狠狠地盯着他,又忿忿地低声说:

  “看来自从同你妻子分手之后,你便开始这精心谋划了。但你竟煞有介事地继续让我作你的情妇,给你暂时来填补空缺。你这无耻的家伙?”

  杜洛瓦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妻子让我戴了绿帽子,并被我当场抓住。我设法同她离婚,现在决定另娶一个妻子。这有什么不对的?”

  克洛蒂尔德气得浑身发抖,说:

  “啊!你竟然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混蛋!

  杜洛瓦笑了:

  “当然,上当的总是些傻瓜和白痴!”

  克洛蒂尔德没理他,接着往下说道:

  “像你这种人,我怎么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出来呢?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卑鄙无耻到这种程度!”

  杜洛瓦立即摆出了一副威严的神情:

  “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太过分。”

  他这样一说,克洛蒂尔德更是火冒三丈:

  “什么?难道你也配叫我对你客客气气地说话?自从我认识你以后,你对我的种种表现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这些话,你竟还有脸不让我说。谁没有上过你的当?谁没有被你利用过?你到处寻欢作乐,到处骗取钱财,而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杜洛瓦站起身来,嘴唇气得直打哆嗦:

  “闭嘴,否则请你立即从这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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