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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漂亮朋友(18)

莫泊桑文集 by 莫泊桑

  “是的,人们是在忽然间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其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死亡的感觉对我来说已经存在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始终在侵蚀着我,好似一只怪物钻进我的身体当中,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倒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完全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我三十岁时,风华正茂,是多么地英姿勃发,精力旺盛,而那昔日的我,现在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成为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缓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恶毒的缓慢!并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锋利的牙齿,以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余下的一副绝望的灵魂不久也将被席卷而空。

  “长时间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是的,我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终止。如今,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在死去。”

  “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离它更近,举手投足和每次喘息都在加速它的那可恶的工作进程。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只不过是为了死亡。总之,活着就是死亡!

  “啊,这一切你只要花上一刻钟,你就会理解的。好好想一想,就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就会立刻完全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什么用?拿来供养女人?我哪儿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让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誉了。可是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我最后的结局——只有死。

  “我常觉得,死神现在已站在我身旁,近得我时常想伸手去把它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能够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蚊蚁;树上飘落下的树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不安,它就是死神肆虐的明证。

  “不仅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比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可是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彻底忘却了走在他身边的杜洛瓦。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人死不会复生,永远不会复生……东西要是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原。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朝消失,绝不会再现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还有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尽管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找不出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能相信什么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只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但自私,而且可笑,甚至愚蠢极了。所以是谁都改变不了死亡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慢地说道:

  “我说的这些,小伙子,你不妨仔细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想办法摆脱环境给你造成的束缚,作一次非凡的努力,你要活得超脱,超脱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去看一看外界事物。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关于财政预算的讨论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了。”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走了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甚至绝望。你会惶惶不安,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尽力挣扎。你会像一个向四周呼救的溺水者,但谁也不会来理睬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最后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赶来。

  “我们受的这些痛苦,显然是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但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

  “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证明。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区别?”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以无耐的厌倦腔调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没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在我身边只有诗歌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闪着青光的皓月,读了一首诗:

  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协和桥上,慢慢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

  “年轻的朋友,赶快成个家吧,你想像不出到我这个年龄独身无伴是什么滋味。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但备感零落、苦闷焦灼,并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于是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同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增添惶恐。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但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环绕在一片死寂中。偶尔有一件家俱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便会使我打心底里发抖,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丝毫没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无语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无论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有些事总还是幸运的!”

  这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下了脚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孩子,一个到了晚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嗦嗦,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还是该如何生活,就如何生活,再见!”

  说完,他消失在黑黝黝的过道里。

  杜洛瓦沉重地继续朝前走。他感到,老诗人刚才一席话,好像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忧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我才没有时间听他的那些话呢。”

  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让她走过去,一面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调成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快乐的心灵顿感醺醺欲醉,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全身发热,心痒难禁。

  对他来说,如今一切竟是这样地称心如意,生活对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梦想终于已成现实,这怎么能叫人不心旷神怡呢!

  他在陶陶然中进入梦乡。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了床,悠闲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约会。

  夜来风向变了,天气转暖,早晨阳光和煦,仿佛已见阳春四月。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抵抗不住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步履缓慢,尽情吮吸着林中甜食一般鲜美的空气。随后,他穿过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走在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等社会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骑马作乐。看着这些富有者有的策马飞奔,有的信马由缰,对他们杜洛瓦现在是并不怎样羡慕了。因为职务关系,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现在是了如指掌,不久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掌握。

  女骑手从他前方走过,她们苗条的身材,穿着深色紧身呢绒服装,一个个脸上带着骑马女子常有的那种高傲、矜持的神气。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基本上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人们以为她们是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身份,一一列举出来。但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妇说了出来: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特别有趣。因为他在这些人的道貌岸然下,看到了深深隐藏着的男盗女娼的不变本性。他为自己能洞穿这—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欣慰。

  因此他对着这些人大喊了一声:

  “一群无耻的伪君子!”

  接着,他开始以目光寻找他们当中最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作弊的老手。他们由于凭着天天在俱乐部的厮混而发家致富,赌场因而成了他们的惟一财路,其财富的来路当然不光彩。

  另外一些人虽然出身名门,却全仰靠妻子的年金过活,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其他一些人景况就更差了,听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为生。许多人都偿还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应赞许),但所付款额来自何处,就谁也不知道了(这个难以解开的谜也就大有文章可做)。在这些骑马作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巨子,他们经常出入名宦显贵之家,不管走到哪里都倍受青睐,但他们的巨额财富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定脱帽致敬,但他们在大型国营企业中所干的厚颜无耻勾当,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无论蓄着短髭的,还是蓄着络腮胡子的,个个都是神态高傲,嘴角噙着鄙夷,目中无人。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发笑,内心却在不住地骂道:“真是无耻之极,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然而这时,走过一辆敞篷马车,车身低矮,非常漂亮,由两匹较小的白马拽着,马儿的尾巴和鬃毛在奔驰中迎风飘展。驾车人是一个金发少妇,也是社交界无人不晓的名妓。她身后坐着两个年轻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接着走过去,很想同这靠色相出名的女人打声招呼,对她在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流在此悠闲漫步的时候,竟然招摇过市,来炫耀她在床上赢得的奢华,说上几句称赞的话语。因为他此刻隐约感到,他同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相同的灵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会依靠同样的大胆而又无耻的手段。

  最后,他还是慢慢退了回来,可是心中却热乎乎的,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同他处境相似的人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微提前到达昔日情妇家。

  德·马莱尔夫人一见到他,就扑到他的怀内,并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不快。有一阵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谨慎决定,也忘得干干净净了。随后,她一面亲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

  “亲爱的,你知道吗?恼人的事又来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几天,不想我丈夫忽然请假回到巴黎,并要在这儿呆六个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个星期不见你一面,尤其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因此我已将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来我家吃晚饭,我已同他谈起过你。到时,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犹豫不决,有点为难,没有马上赞同,占有了人家的妻子,现在还要同人家见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碰到过。他担心,到时只要有一点不自然,或是一个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个亲昵的动作,他们的事便会露出破绽,他吞吞吐吐地说:

  “不行,我觉得还是不与你丈夫见面为好。”

  德·马莱尔夫人惊讶不已,天真地圆睁双眸看着他,依旧坚持道: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天天都有这样的事!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这样不开窍!”

  杜洛瓦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得说道:

  “好吧,听你的,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

  “为使气氛显得自然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两口子。在家里接待客人,对我并不是什么轻松事儿。”

  说完此事之后,杜洛瓦对这次会面并没有想得很多。但到了约定的那天,当杜洛瓦再度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慌乱不已,倒不是因为他厌恶同这位先生握手,讨厌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害怕,但究竟为什么怕,自己也说不清。

  同平常一样,他被带进客厅后,坐下等候。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勋章、下颚蓄着白须的男子,庄重地向他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他说道:

  “先生,我妻子常向我说起您,现在能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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