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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菲菲小姐(1)

莫泊桑文集 by 莫泊桑

  普鲁士军队的指挥官,少校冯·法尔斯贝格伯爵,刚看完他的信件。他仰坐在铺有绒绣棉垫的大扶手椅上,两只穿着靴子的脚搁在精致的大理石壁炉台上。他占据迪维尔城堡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壁炉台已经被他的马刺磨出两条凹坑,而且一天比一天深。

  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细木镶嵌的桌面上有利口酒的痕迹、雪茄烟烧过的焦痕,还有小摺刀的刻痕——这位打了胜仗的少校常常会削着削着铅笔,便停下来,随心所欲地在这件珍贵的家具上用小摺刀刻出一些数字或者图形。

  看完信件,他又翻阅了上士刚送来的德国报纸。他立起身,朝炉火里扔了三四块很大的青木柴。这些老爷们为了取暖,正一棵一棵地砍伐着大花园里的树木。随后他走到窗子跟前。

  大雨滂沱。这是诺曼底的一场大雨,简直就像有一只手在发疯般地往下泼水,密密麻麻的斜雨,形成了一道斜条纹的厚墙。一场冲洗大地、溅起泥浆、淹没一切的暴雨;一场地地道道的鲁昂这只法国尿盆的大雨。

  军官长久地注视着被水淹没的草坪和远处的昂台勒河,河水暴涨,溢出了两岸。他用手指敲打玻璃窗,敲的是一只莱茵河的华尔兹舞曲。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回过头去,原来是上尉军衔的,他的副手冯·克尔魏因格斯坦男爵。

  少校是个大块头儿,肩膀宽阔,长胡子像屏风似地铺在胸前。他高大魁梧,使人想到一只全副武装的孔雀,只不过把展开的尾巴挂在下巴上了。一双蓝眼睛、冷淡而又镇静;脸颊上刻有一道伤疤,那还是在奥地利战争中被马刀砍的。据说他是个很正直的人,也是一个英勇的军官。

  上尉个儿矮小、赤红脸、大肚子,腰带束得紧紧的,齐根剪短的红胡子,在光线照射下闪闪发光,叫人以为是他脸上涂了一层磷。两颗门牙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在一个纵酒的夜晚糊里糊涂落掉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叫人常常听不懂。脑袋像受过剃发礼的修道士一样,在头顶心上秃了一块;围着这块圆圆的秃顶,长着浓密鬃曲的短头发,金黄色,还闪闪发亮。

  指挥官和他握了握手,把那杯咖啡(从早上起已经是第六杯了)一口气喝光,然后听部下逐件汇报在执勤中发生的事。随后他们又走到窗前,嘴里在说“日子过得真不快活”。少校是个好静的人,在国内已经成家,对什么都能将就。但是男爵上尉贪酒好色,过惯了放荡生活,来在这个边远的驻防区,三个月迫不得已地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心里十分懊恼。

  有人轻轻敲门,指挥官喊了一声进来,于是他们手下那些机器人似的士兵中的一个出现在门口,也不开口,仅仅用他的出现来报告中饭已经准备好了。

  在饭厅里他们遇见三个下级的军官·一个中尉:奥托·冯·格罗斯林;两个少尉:弗里茨·朔伊瑙堡格和威廉·冯·艾里克侯爵,后者是一个金黄头发的小矮个儿,对士兵傲慢粗暴,对战败者冷酷无情,性子非常暴躁像火药一样。

  自从他进入法国以后,他的同事们一直叫他菲菲小姐。给他起这么一个绰号,一是因为他腰身纤细,漂亮的身段看上去就好像用了女人的紧身褡;二是因为他苍白的脸上刚刚长胡子,脸色苍白;三是因为他对人对事都表示极端蔑视时,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使用法国短语“菲,菲”,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儿嘘嘘的哨音。

  迪维尔城堡的饭厅是一间富丽堂皇的长形房间,古老的玻璃窗上的玻璃被子弹打出一个个星状的窟窿眼儿,高高挂着的弗兰德勒挂毯被马刀划出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还一条条掉了下来,这都是菲菲小姐在空闲时候干的好事。

  墙上有三幅家传的画像。一个是披盔带甲的军人,一个是红衣主教,一个是法院院长,他们都抽着长长的磁烟斗,在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镀金画框里,傲慢地翘着两撇用木炭画的大胡子,另外还有一个胸脯束得紧紧的贵夫人。

  军官们几乎是默不作声地,在这间被糟蹋得不像样子的屋子里吃着他们的午餐。吃了败仗的外表使人看了伤心。外面下着大雨,屋里很暗,古老的橡木地板脏得像小酒馆的烂泥地。

  像每天一样,他们一吃完饭,就开始抽烟喝酒,并谈到他们的烦闷无聊。一瓶又一瓶的白兰地和利口酒传来传去,他们仰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同时嘴角上始终叼着烟斗,烟斗柄又长又弯,尽头是一个卵形的粗瓷斗,花里胡哨的颜色,好像是为了引诱霍屯督人才涂上去似的。

  他们杯子一空,就立刻地用一个无力的手势把它斟满,但是菲菲小姐不断地把酒杯摔碎,他摔碎一只,马上就有一个士兵把另一只杯子替他送上。

  他们在呛人的烟雾的笼罩下,好像都陷人了一种没精打采、愁眉不展的醉态里,一种百无聊赖的人的那种闷闷不乐的酩酊大醉里。

  突然男爵一下子发作起来,立起身大声嚷道:“他妈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应该想个主意才行。”

  具有德国人的典型相貌,迟钝、严肃的中尉奥托和少尉弗里茨应道:“什么,上尉?”

  他思索了几秒钟,然后说:“什么?应该举行一次宴会,如果指挥官允许的话。”

  少校取下烟斗,问:“什么宴会,上尉?”

  男爵走过去,说:“我的指挥官,由我负责一切。我把‘勤务’派到鲁昂去,让他带几个姑娘回来,我知道上哪儿去找。我们可以在这儿准备一顿晚餐,什么也不缺。至少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过一个晚上。”

  冯·法尔斯贝格伯爵耸耸肩膀,苦笑着说:“您病了,我的朋友。”

  但是所有的军官站了起来,围着他们的指挥官央求:“让上尉去办吧,指挥官,这儿太闷啦。”

  最后少校让了步,“好吧。”他说。男爵立刻派人去叫“勤务”。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军士,从来没有人见他笑过,但是长官们的命令,不管是什么,他都会盲目地执行。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站着,听完男爵的吩咐,便走了出去。五分钟以后,一辆很大的罩着油布篷子的辎重车,在倾盆大雨中,由四匹马拉着急驶而去。

  他们在一刹那间都精神振作起来了,疲惫的身子挺直了而且个个喜形于色。他们开始交谈。

  尽管暴雨仍旧哗哗下着,少校却断言天色不像刚才那么暗了,奥托中尉也肯定地说天就要晴了。菲菲小姐如坐针毡,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他那双明亮而冷酷的眼睛在四处寻找一样能打碎的东西。突然这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盯住了被画了八字胡的那位夫人,掏出了手枪。

  “你看不见那个了。”他说。他没有离开座位,举枪瞄准,砰砰两枪把肖像的两只眼睛打穿了。

  接着他嚷道:“咱们来放地雷!”谈活嘎然而止,仿佛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把大家吸引住似的。

  放地雷是他的新发明的破坏方法之一,是他最喜爱的消遣。

  合法的业主,费尔朗·达莫阿·迪维尔伯爵,离开城堡时太仓促,除了把一些银器埋在墙洞里,什么也来不及带走和隐藏。他非常富有,花钱又大手大脚,因此他那间和饭厅有一扇门相通的大客厅,在主人仓猝逃走以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博物馆的一间陈列大厅。

  墙壁上挂的是名贵的油画、素描和水彩画;台子上、架子上和精致的玻璃橱里陈列着数不清的摆设:彩瓷花瓶、小塑像、萨克森瓷人、中国瓷人、古代的象牙雕刻和威尼斯玻璃制品,这些珍贵稀罕的东西布满了这间大厅,真让人目不暇接,不禁感叹。

  现在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但并不是遭过抢劫,少校冯·法尔斯贝格伯爵绝对不会允许这样做。只是菲菲小姐不时要放一次地雷;每到那个日子,所有军官也确实可以得到五分钟的乐趣。

  年轻的侯爵到客厅里去找他需要的东西,他带回来一只浅红釉的中国小茶壶,在里面装满火药,再从壶嘴里慢慢塞进一根很长的火绒,他把火绒点燃以后,连忙带着这个爆炸装置奔进隔壁屋子。

  接着他又很快跑回来,把门关上。所有的德国人都站着等待,像孩子似地露出好奇的笑容;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城堡都晃动起来,爆炸刚一过去,他们就一起冲过去。

  菲菲小姐头一个进去,在一座赤陶维纳斯像前疯狂地拍手,维纳斯的头终于在这一次炸掉了。每个人都拾起一些碎瓷片,欣赏缺口的奇怪形状;他们检查这一次造成的破坏,有人认为有一些是上次爆炸造成的,于是发生了争论。少校用慈父般的眼光望着这间遭到尼禄式霰弹破坏、遍地都是艺术品碎片的大厅。他第一个出来,一边走一边亲切地说:“这一次很成功。”

  滚滚的浓烟灌进来,和饭厅里烟草的烟雾混在一起,使人无法呼吸。指挥官打开窗子,军官们回来喝完最后一杯白兰地,都走到了窗前。

  一股潮湿的空气涌进屋里夹着碎玉般的水花粘在胡子上,还带进一股河水泛滥的气味。他们望着被大雨淋得耷拉着脑袋的大树,望着被低垂的乌云里降下的雨水笼罩着的宽广山谷,望着远处教堂钟楼高耸在倾盆大雨之中的灰色尖顶。

  钟楼自从他们到来以后,就没有打过钟,这还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带遇到的仅有的反抗。教堂神父在供应普鲁士士兵吃住上,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拒绝过,甚至有几次还接受敌人指挥官的邀请,在一起喝一瓶啤酒或者波尔多葡萄酒。这位敌人的指挥官也常常找他出面做友好的居间人。但是要他打一下钟,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他宁可让人枪毙。这是他对侵略者的抗议方式,和平的抗议、沉默的抗议,他说,这是适合传教士这种温和的人,而不是杀人成性的人的惟一的一种抗议方式。在十法里方圆之内,人人都赞扬商塔瓦纳神父的坚定和英勇,他敢于让他的教堂保持顽强的沉默态度,来宣告举国一致的哀悼。

  这种反抗全村的人都受到的鼓舞,准备对神父支持到底,准备冒一切危险,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沉默的抗议是维护国家的荣誉。在乡亲们看来,他们这样做对祖国的贡献比贝尔福和斯特拉斯堡还要大,他们做出的榜样具有同等价值。他们这个小村子将因此而名垂千古。除了这一点以外,不论战胜的普鲁士人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不拒绝。

  在当地人的殷勤、顺从的态度下,这种无害的勇敢态度指挥官和手下的军官们都付之一笑;因此他们也就很乐意地容忍了当地人的这种沉默的爱国行为。

  只有那个年轻的威廉侯爵主张下命令强迫打钟。他的上司对教士采取圆滑的迁就态度,使他感到气愤,每一天他都请求指挥官允许他去当当地打一次钟,哪怕只是为了让大伙儿乐乐。他请求的时候,像猫一般亲热、像女人一般阿谀、像想要什么想得发了疯的情妇那样娇声娇气,但是指挥官寸步不让,菲菲小姐为了寻找安慰,只好在迪维尔城堡里放“地雷”。

  这五个男人聚在窗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待了几分钟。最后少尉弗里茨嘿嘿笑两声,说:“这些肖(小)姐楚(出)门艮(肯)定不会有喝(好)天气了。”

  然后他们就散开,各人去干各人的公事,上尉为了准备晚餐,有许多事要做。

  天黑了,他们又聚在一起,发现一个个都像在检阅的日子里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都笑了起来。他们头上擦了油、身上洒了香水,容光焕发。指挥官的头发似乎没有上午那么灰白了,上尉刮了脸,只在鼻子底下留了一撮像火苗一样的小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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