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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洗礼

莫泊桑文集 by 莫泊桑

  “嗨,医生,来一点儿科涅克白兰地怎么样?”

  “太好了。”

  海军的老军医把他的小玻璃杯递过来,注视着这亮光闪闪的美丽的液体由少到多,一直上升到杯口。

  随后他把酒杯举到眼睛前面,让灯光照进杯子里,嗅了嗅,抿上几滴,让它在舌头和湿润敏感的上腭来回移动,久久品尝着,然后说道:

  “啊!你是迷人的凶手,倒不如说你是可口的毒药!人类美妙的毁灭者!”

  你们这些人啊,可不懂得这个东西!不错,你们都看过那本叫做《小酒店》的值得赞美的书,但你们和我一样,没有看到酒精把一个野蛮的部族,一个小小的黑人王国灭绝的事情。那些酒精装在圆鼓鼓的小木桶里,都是由红胡子的英国水手不慌不忙地卸上岸的。

  然而请你们听着,我可是亲眼看到过一出非常奇特、极其惊人的、由酒精造成的悲剧。事情的地点是靠这里很近的布列塔尼,发生在教士桥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

  当时我刚好有一年假期,住在父亲留给我的一幢乡间别墅里。你们是知道那个平缓的山坡的,那儿的荆豆丛里日夜刮着大风,山坡上到处横着或竖着一些曾经是神像的巨大石块,它们的姿势、神态和形状都还保留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我总觉得这些花岗岩的巨人随时随地会活过来,会踏着它们那缓慢而沉重的步伐走向田野,再不然就用巨大的石头翅膀飞向德吕伊德们的天堂。

  一望无际的汹涌澎湃的大海一直延伸到天际,大海里布满露出海面尖顶的礁石,礁石四周始终被一圈圈像唾涎似的泡沫围绕着,就像一只只狗等待渔夫的到来。

  大海常常用它青绿色的背脊一下子掀翻它身上的小船,像吞药丸似地把人们一口吞下去;而他们,他们这些人呢,他们照常走向这可怕的大海。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他们的小船里,说去就去,虽然心底也充满不安。喝醉了,这在他们是经常的事。他们说:“酒瓶满的时候看到礁石,酒瓶一空,礁石就看不到了。”

  走进这些茅屋,你们永远找不到一个做父亲的老头儿。如果问那个做妻子的她的丈夫怎么了,她就会伸手指向那正在咆哮着的、沿着岸边流出白色涎水的阴沉的大海。一天晚上,他的丈夫因为饮酒过度,已经永远留在那儿了。她的大儿子也是同样的情况。她还有四个儿子,四个头发金黄、魁梧健壮的小伙子。很快就会轮到他们的。

  我一个人住在教士桥附近的一座农村房屋里。还有我的仆人,他以前是个水手。我不住在那儿的时候,房子由布列塔尼一户人家看管。这户人家有三口人,夫妻俩和一个小姨子,男人耕作我的园子。

  这一年,快到圣诞的时候,我园丁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孩。

  园丁跑来请求我做他孩子的教父,我很难拒绝;他向我借了十个法郎,说是要付给教堂的费用。

  洗礼定在一月二日举行。一个星期以来,这块平坦低洼的地方盖满了积雪,仿佛铺上了一条无边无际的苍白坚硬的地毯。远处白色平原的后面,是黑黝黝的大海。它掀起脊背在翻腾,在掀起波涛时,仿佛想扑到它那灰白色的平原邻居身上去。它的邻居是那么平静,冷冰冰的、死气沉沉的。

  上午九点钟,凯朗代克,这个做父亲的和他的小姨子,身材高大的凯尔玛冈,还有抱着孩子的接生婆一起来到我的门前,孩子裹在一条被单里。

  我们于是一起向教堂走去。天气冷得刺骨,冷得要冻裂石头,风刮在皮肤上像刀割火烧似的疼痛。我一路上在想着这个被抱着走在前面的可怜的小生命,我心里寻思,布列塔尼人真是铁打的,所以他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散步。

  我们走到教堂门口,但门还关着。神甫先生迟到了。

  这时,那个接生婆坐在门槛边的一块墙脚石上,开始给孩子脱起衣服来。我起先以为孩子尿湿了内衣,可是我看着她把孩子衣服脱光了。赤条条的,可怜的孩子在刺骨的寒风里一丝不挂。看到她这么不知轻重,我生气了,走向前去:

  “你这是疯了吗?你会要他的命的!”

  这个女人毫不介意地回答说:“啊,不,老爷,孩子应该脱光身子等待仁慈的天主。”

  那个做父亲和做姨母的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一举动。这是老规矩。要是不跟着老规矩做,孩子会遭到不幸的。

  我来火了,我咒骂这个做父亲的,我以我要走来威胁他,我想强迫给这个脆弱的生命盖上些东西。但这一切都没有用。接生婆当着我的面逃了,跑到雪地里,这时婴儿的身体发紫了。

  我正想离开这些野蛮人,不再去管他们了,但就在这时,我发现神甫从田野间走过来了,身后跟着圣器室管理人和当地的一个孩子。

  我迎着他跑去,激烈地诉说了我心中的愤慨。他听了满不在乎,也不加快他的步伐,动作还是不慌不忙的,只是回答说: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是这里的规矩。他们全是这样做的,我们不能阻止他们这样做。”

  “但您至少可以快一点吧。”我叫道。

  “我可没有办法走得更快了。”他回答说。

  他走进圣器室,我们还是留在教堂门口。这时,我心中真比那个在刺骨寒风中号叫的孩子还要痛苦。

  大门终于打开了。我们总算进去了,可是在整个仪式进行中孩子都得光着身子。

  仪式长得没完没了。教士结结巴巴地从嘴里吐出一个个音调不准的拉丁语音节。他慢吞吞地走着,慢得简直像乌龟爬行一般。他的白色宽袖法衣把我的心也冻僵了,这件法衣就像是裹在他身上的另一种雪,专门用来以严酷而野蛮的天主名义,使这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幼体受寒冷折磨的。

  洗礼最后总算按照仪式结束了,我看见那个接生婆又把冻得麻木的孩子重新裹进那条长被单里。孩子痛苦地尖声呻吟着。

  神甫对我说:“您愿不愿意在登记簿上签字?”

  我掉头对我的园丁说:“现在赶紧回去,马上让这个孩子暖和暖和。”我还叮嘱他采取几个措施,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孩子或许可以逃脱一场肺炎。

  园丁答应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他和他的小姨子以及接生婆一起走了。我跟随教士走进圣器室。

  我签好字后,他要向我收取五法朗的费用。

  由于我已给了那个做父亲的十个法郎,所以我拒绝再付钱。神甫威胁我说要把文件撕掉,宣告洗礼无效。我也威胁说要告到共和国的检察官那儿去。

  争吵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我付了钱。

  我一回到家,马上就想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跑着赶到凯朗代克家,谁知道他、他的小姨子和接生婆都还没有回来。

  产妇一个人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冷得发抖,肚子又饿,从昨天起她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他们到什么该死的地方去了?”我问。她既不惊讶,也不恼火,回答说:“他们该是去喝庆贺酒了。”这又是老规矩。这时我想起园丁向我借去的十个法郎,本该要付给教堂的,现在大概付酒钱了。

  我叫人送了点汤给这个做母亲的,并嘱咐把她壁炉里的火生旺。我心里既焦虑不安又非常生气,打定主意要赶走这些不通情理的人们,同时又为那个可怜的小不点儿担心,不知他会怎么样。

  晚上六点钟,他们还没有回来。

  我吩咐仆人等他们,我自己睡了。

  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睡起觉来像个地道的水手。

  天一亮我就被我的仆人叫醒,他替我端来热水,好让我刮胡子。

  我一睁开眼睛就问道:“凯朗代克怎么样了?”

  仆人迟疑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噢,他回来了,先生,是过了半夜才回来的,醉得连路也不能走了,大个子凯尔玛冈也是,那个接生婆也是。我相信他们一定在一条沟里睡着了,所以连那个小家伙死了都没有发觉。”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

  “孩子死了?”

  “是的,先生。他们把孩子抱给凯朗代克老婆,她一看到他哭起来了,他们就让她喝酒,安慰她。”

  “怎么?他们让她喝酒!”

  “是的,先生,不过这一切直到早晨,也就是刚才我才知道的。由于凯朗代克酒已喝完,钱也花光了,他就拿起先生给他点灯的煤油,四个人一起喝起来,直到把瓶里剩下的煤油全部喝光。所以凯朗代克太太病得很厉害。”

  我急忙穿好衣服,抓起一根手杖,决心要去棍打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生,随即向我的园丁家中奔去。

  灌饱了煤油的产妇气息奄奄地躺在她孩子青紫色的尸体旁边。

  凯朗代克、接生婆和大个子凯尔玛冈睡在地上打鼾。

  我不得不守着产妇,将近中午时她便死了。

  老医生不再讲下去了。他重新拿起酒瓶,又往玻璃杯中倒了一杯,再一次让灯光射进那闪着亮色的黄色液体——灯光好像使他的杯子里的酒变成了晶莹的黄玉溶液。他一口便将这凶险恶毒,却热乎乎的液体吞进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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