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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漂亮朋友(25)

莫泊桑文集 by 莫泊桑

  玛德莱娜将目光往旁边移了移,以免看到他那心慌意乱的样子,一面说道:

  “要是你同意,我们可定在五月初结婚。我感到,那个时间比较合适。”

  “一切听你的,我从心底里赞成。”

  “具体日期,我看还是五月十日为好。那一天是星期六,且是我的生日。”

  “行,就订在五月十日吧。”

  “你父母住在卢昂近郊,是不是?你至少曾对我说过这事。”

  “是的,他们就住在距卢昂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靠微薄的年薪为生。”

  “是吗?我非常想见见他们。”

  “不过……不过……他们……”杜洛瓦支支吾吾,满脸都是窘态。

  到后来,他还是决定要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如实相告:

  “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巴佬,在村里开了个小酒店,只能勉强度日。他们靠过去挣来的血汗钱供我上学,我倒从不为自己出身卑微而感到羞愧。但他们……遇事考虑不周……说话粗鲁……你也许会受不了的。”

  玛德莱娜非常甜美地嫣然一笑,显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不会的,我会喜欢他们的。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我一定要去。我们以后再商量这件事。告诉你,我也出身小户人家……只不过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举目无亲……”说到这里,她向杜洛瓦伸过一只手来,跟着又加了一句:“除了你。”

  他感到五脏沸腾,心里甜丝丝的,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三言两语便说得他如此倾心。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又说道,“不知怎样向你说这件事。”

  “什么事呢?”杜洛瓦问。

  “是这样的,亲爱的,我跟所有的女人一样,也有……我的弱点。不大留心的事,我却十分在意。比方说我喜欢闪亮发光的外表,喜欢高贵的贵族称号。我很想有个贵族的姓氏,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可否乘此机会……把你的名字改成贵族式的?”

  忽然她粉脸羞红,好像要让杜洛瓦去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情。

  “这我倒也想过,”杜洛瓦马上答道,“不过事情怕是不太好办。”

  “有什么困难?”

  杜洛瓦笑了出来:

  “我是怕弄得不好,别人会笑话我们的。”

  她耸了耸肩膀:

  “这是哪儿的话?绝对不会。大家都这么做,也没有谁会笑话的。你可将你的姓一分为二,改成杜洛瓦一点问题也不会有的。”

  杜洛瓦俨然一副行家的腔调,马上说道:

  “不行,这也未免太简单,太一般化了,这样做,人人都会。我倒是想以我家乡的名字先做我的笔名,然后渐渐将它融到我的名字里去。再过些时候,再像你刚才所建议的那样,把我的姓一分为二。”

  “你的老家是康特勒吗?”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对。”

  她沉吟良久,说道:

  “不行。康特勒,这个字的末端不太好听,我不喜欢。来,咱们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将这个词稍稍变动一下……”

  说话间,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后写了几个名字,对其外表一一琢磨了一番。随后突然嚷了起来:“有了,有了,你快看,这样改怎样?”

  一张小名片递给了杜洛瓦,只见上面写的是“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道:

  “很好,简直太好了。”

  她欣喜若狂,又连续读了几遍:

  “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不错,的确妙不可言。”

  接着,她信心十足地说道:

  “你就等着瞧吧,大家很快就会接受这个名字。现在的问题是,必须抓住时机,否则就太晚了。从明天起,你的专栏文章就一律署名‘杜·德·康泰尔’,而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依然沿用‘杜洛瓦’的名字。这样天天见报,谁也不会因你取了个笔名而大惊小怪的。到我们举行婚礼时,还可再作一点修正,就对朋友们说,你当初所以未将‘杜’字单独标出,是考虑到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不得不表现得谦虚一点,甚至干脆什么也不用解释。现在我想知道,你父亲叫什么?”

  “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她轻轻念了两遍,仔细听了听有关音节,随后拿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匆匆写了这样两行字:

  “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万分荣幸地告诉阁下,犬子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特订于日内成婚,特此敬告亲友。”

  她把纸片往远处挪了挪,又端详了一会儿,不禁为这天衣无缝的改动称赞不已,说道: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地轻而易举,只要略施小计,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从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告辞出来,走在大街上杜洛瓦决心已定,从今往后,他的名字便成了“杜洛瓦”或“杜洛瓦·德·康泰尔”了。他感到自己已在突然间成为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因此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又气宇轩昂,脸上显出傲慢的神色,俨然一个贵族绅士的派头。他心潮澎湃,真想告诉身边的过往行人:

  “我就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然而一回到寓所后,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马上浮现在他眼前,这令他忐忑不安起来,于是马上给她写了张便条,约她在第二天见面。

  “这次见面非同一般,”他心里想,“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的。”

  他决定一切顺其自然,况且他天生乐观,对于生活中不称心的事,从不过于计较。接着,他突发奇想,写了一篇文章,建议开征一种新的税赋,以此平衡国家预算。

  他在文中主张,凡姓氏中带有贵族标记者,每年都须交纳一百法郎,而男爵到王公亲贵等有爵位者,则必须交纳五百至一千法郎。

  末尾落款,他写下的是“杜·德·康泰尔”。

  第二天,他收到情妇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说她午后一点前来。

  他等着她,有点坐立不安。不过他已下定决心,速战速决,一见面,就把所有的事向她和盘托出。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后,再慢慢地开导她,让她知道,他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再说她丈夫德·马莱尔先生,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他不得不与她分手,另寻出路,再找个名正言顺的伴侣。

  话虽如此,一场争吵将在所难免,他不免有些紧张。因此门铃一响,他的心便怦怦直跳。

  德·马莱尔夫人一下就扑到他的怀里,说道:

  “漂亮朋友,你好。”

  见他在拥抱她时远不如往常热烈,她不禁凝望着他,问道:

  “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你先坐下,”他说,“我有件事必须同你谈谈。”

  于是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坐了下来,仅仅把脸上的面纱往头上撩了撩,等着他往下说。

  杜洛瓦垂下眼睛,想了想该从哪里说起,接着便慢条斯理地说道:

  “亲爱的,你也看出来了,我现在心烦意乱,也很为难,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件事告诉你。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爱你,真正的打心眼儿里爱你。就为这件事,我终日苦恼,知道这件事会给你带来痛苦,真是左右为难。”

  德·马莱尔夫人面色苍白,全身颤抖,问道:

  “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呀!”

  当一个人怀着满腔喜悦,向另一个人宣布一项令对方伤心欲绝的决定时,他表面上常要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格外沉痛的样子。杜洛瓦现在就是这样。他语调悲伤,却又十分坚定地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就要结婚了。”

  德·马莱尔夫人好像就要昏厥过去一样,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叹。她气噎喉堵,喘息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见她一言不发,就又说道:

  “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前,我经受了怎样的痛苦,你是无法想像到的。你知道,我在巴黎孤身一人,既无金钱,也无地位,连个依靠都没有。所以身边十分需要个人帮我出出主意,给我以安慰和鼓励。很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能找个志趣相投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说到这里,杜洛瓦停了下来,想看看对方反应如何。因为他料定,德·马莱尔夫人绝对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甚至对他破口大骂的。

  不想对方却是用一只手按住了胸口,仿佛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就要跳出来似的。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依然十分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头也跟着不停颤动。

  杜洛瓦抓起她放在座椅扶手的那只小手,想握在手中。可是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自然一副木然痴呆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啊……上帝呵……”

  杜洛瓦双腿一弯,跪倒在她面前,但却没敢碰她,由于她的沉默不语比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更使他如坐针毡。他结结巴巴地说: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现在是处于怎样的情况,我的处境怎样,你也应该能够理解。啊!我要是能娶你为妻,那该有多么幸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个有夫之妇。我能怎么办?你不妨替我想想。我要立足于社会,就得有个妻子,否则就无法达此目的。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丈夫给杀了……”

  他娓娓而谈,语言低沉而柔媚,听来就像音乐一般悦耳。他看到,目光呆滞的德·马莱尔夫人,眼内慢慢地流出了两颗泪珠,这两颗泪珠越来越大,一会儿便滚到了面颊上、眼帘下方随后又涌出了两颗。

  “啊!别哭了,克洛,”杜洛瓦低声细语地说道,“求你别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和矜持,德·马莱尔夫人作了极大的努力,最后终于开了口,颤抖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她呜咽地问道:

  “她是谁?”

  杜洛瓦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又觉得不告诉她是不可能的,因此说道:

  “是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马莱尔夫人浑身一阵战栗,但依然一声不吭。她沉思了一会儿,神情是那样地专注,几乎已经将跪在脚下的杜洛瓦忘得一干二净。

  大滴大滴的泪珠,不断地从她的眼里涌出,落下,又涌出。

  她站起身。杜洛瓦意识到,她要走了,不会对他说一句话。她没有责备他,但也绝不会原谅他。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伤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想拦住她,接着又隔着裙子而死死地搂住她的双腿。他感到,她那肥硕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退让之意。他于是向她企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德·马莱尔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一双饱含绝望的泪眼,是那样地动人,又是那样地哀伤,显示出来了一个女人内心全部的痛苦。她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说道:

  “我没有……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你是对的……你……你……选择了一个你需要的人……”

  说着,她身子往后一缩,挣脱他的手,径直向外走去。杜洛瓦见她既然如此坚决,也就未再设法挽留。

  房内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杜洛瓦站起身,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刚挨了当头一棒似的。他把心一横,喃喃道:

  “天哪,不管好歹,事情总算完了……并没有大吵大闹一番。这样的结局是再好不过的。”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忽然感到一身轻松,从此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迎接新的生活了。他有点飘飘然,好像同命运之神较量了一番,为自己的处变不惊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不觉狠狠地打了墙几拳。

  到后来,当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他:

  “我们的事,你通知德·马莱尔夫人没有?”

  “已经通知了。”他的回答是那样地平静。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清澈的眼睛仍在审视着他:

  “她听了后是不是感到很突然?”

  “没有,一点也没有。相反,很好,她觉得这件事好极了。”

  消息很快传开了。有的人感到惊讶,有的人说不出所料。还有的人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分明是,他们对这则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

  现在,每逢发表专栏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就是“杜·德·康泰尔”,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仍旧署名“杜洛瓦”。隔三岔五,他便写一些有关政治的文章,署名“杜洛瓦”。他每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半的时光。未婚妻对他十分亲热,像对待兄弟一样。不过,她终究顶不住男女相爱的诱惑,在这“兄妹情谊”中仍隐藏着一种名副其实的柔情和欲念。她决定,他们的婚礼将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举行,除有关证婚人外,不邀请任何亲朋好友。婚礼结束,当天晚上就前往卢昂,去看望杜洛瓦那年迈的双亲,并在老人身边呆上几天。

  杜洛瓦曾经想方设法劝她打消关于卢昂之行的念头,但终未如愿,最后只得照她的意思办。

  就这样到了五月十日这一天。这一对新人既已决定不请任何客人参加他们的婚礼,有关宗教仪式也就没有必要了。他们只是在市政厅匆匆登了个记,便赶回家中整理行装,当晚六时在圣拉扎车站登上了开往诺曼底的火车。

  空空的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他们坐上座位之前,没有说上几句话。此刻,列车就要启动了,他们相视良久。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只得莞尔一笑,以掩饰不愿让对方看出来的窘态。

  列车缓缓穿过长长的巴蒂尼奥车站,随后驶过巴黎城墙与塞纳河之间色彩斑驳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看着窗外的风景,偶尔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随后便侧过头去。

  列车走过阿尼埃桥时,看到河里船樯林立,满眼都是船上来来往往的渔夫和船夫,二人不禁心旷神怡。五月的骄阳正在西垂,大小船只披上一片金辉。塞纳河波平浪静,平时旋涡翻滚的激流已无影无踪。整个河面在炎炎的夕照下,好像是凝结了似的,一丝涟漪也没有。河流中央,一条帆船,为了充分利用轻柔的晚风,两翼各挂着一块白色的大三角帆,看上去好像一只大鹏展翅欲飞。

  “我非常喜欢巴黎郊区,”杜洛瓦喃喃地说道,“还记得我曾来这里吃过炸鱼,味道好得令我终身难忘。”

  “还有那些小船也令人异常神往,”妻子接着说道,“傍晚时分,驾着一叶扁舟在水上悠悠荡荡,该是多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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