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治疗正在进入“快效时代”？(转载)

在全球范围内，抑郁症已成为影响公共健康的主要负担之一。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最新估计，全球约有4%的人口患有抑郁症。

在中国，根据WHO估计，约有5400万人患抑郁症，另约有4100万人存在焦虑障碍。换句话说，全国每十个人中，就可能有一人受到抑郁或焦虑的影响。

目前临床上，抑郁症治疗仍以口服抗抑郁药为主，但起效往往需要较长时间（约3-6周），且部分患者会出现难以忽视的副作用。更现实的是，即便遵循规范治疗，仍有不少人对多类药物反应不足，或在短期内反复发作。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有没有更快、更有效、副作用更小的抗抑郁疗法？”成为越来越多患者、家庭甚至医生所关心的问题。

近日，一项来自中国科研团队的研究引发业内关注：研究不仅阐明了氯胺酮的关键抗抑郁机制，还发现了疗效更好、潜在副作用更低的快速抗抑郁候选化合物，在快速抗抑郁药物的研发上取得重要突破。此外，在临床一线，一些更快见效的疗法正逐渐被尝试，例如经颅磁刺激（TMS）、磁惊厥治疗（MST），以及正在海外进入关键试验阶段的psilocybin辅助治疗等。

这些尝试让人们看到，抑郁症的治疗或许不必再只靠“慢慢等药起效”。但这些新疗法到底能带来多大改善？对普通患者是否真的更有帮助？又会不会带来新的副作用或风险？在技术不断进步、需求持续增加的当下，这些问题都值得被更仔细、更谨慎地思考。

01为何抑郁症患者需要“更快的治疗”？

近些年来，社会和医疗体系对心理健康的关注不断提升，相关服务供给也在逐步完善。但从现有研究来看，我国抑郁症的患病规模与实际治疗覆盖之间仍存在明显差距。2025年1月发表在《英国精神病学杂志》的一项研究显示，在1990至2021年的三十余年间，我国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患病人数分别增长了54%和31.2%。

但与此同时，治疗服务的覆盖率依然偏低。此前一项发表于《柳叶刀·精神病学》、基于全国代表性样本的中国精神卫生调查显示，成年人抑郁障碍的12个月患病率约为3.6%，但在调查所覆盖的这一年内，仅约9.5%的抑郁障碍患者接受过任何形式的专业治疗，其中被认定为“充分治疗”的比例不足0.5%。

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传统抗抑郁药物的局限性变得越发明显。在当前临床实践中，抗抑郁治疗多以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和去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NRI）为主，例如氟西汀、舍曲林、帕罗西汀，以及文拉法辛、度洛西汀。然而，多数权威医学资料都强调，这类药物通常需要数周时间才能显现效果，往往要到3–6周后才会看到比较稳定的改善。

与此同时，这类药物的副作用也让不少患者难以长期坚持，例如体重变化、睡眠紊乱、性功能障碍等。更棘手的是，一篇发表于《CNS Drugs》的综述显示，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和欧洲药品管理局（EMA）的界定标准下，目前估计至少约30%的抑郁症患者可被归类为“治疗抵抗性抑郁”（TRD）。

因此，对于症状严重、日常功能受损或存在自杀风险的患者而言，“再等几周看药效”往往意味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正因如此，“能否更快起效、对难治性人群更有效、同时副作用更可控”成为临床与科研共同关注的问题，并推动了一系列新研究方向的出现。

过去十多年，氯胺酮及其衍生物艾氯胺酮在研究中显示出相对快速的抗抑郁效应，成为推动这一研究方向的重要参考。早在2018年，一项发表于《美国精神病学》杂志上的多项随机对照试验表明，在标准剂量下，静脉氯胺酮可以在给药后24小时内显著降低抑郁评分和自杀意念，相较安慰剂或主动对照有明确优势。2019年起，美国FDA陆续批准艾氯胺酮鼻喷剂（Spravato）用于难治性抑郁，并在2025年将其适应证扩展为可作为单药治疗至少两种口服抗抑郁药失败的成人患者。然而，值得严肃注意的是，这项疗法在治疗中伴随有幻觉、成瘾等难以有效控制的副作用。

一方面，现有研究普遍提示氯胺酮及其衍生物的抗抑郁效应往往会在数天到数周内逐渐减弱；另一方面，解离体验、血压波动以及滥用和依赖风险等安全性问题，使得这类治疗只能在严格监护下开展，美国也通过REMS项目要求Spravato仅在认证医疗机构内使用，患者必须在现场接受给药和至少2小时的监测，药物不得带回家。再叠加价格、可及性以及长期安全性证据仍有限等因素，氯胺酮相关疗法目前也仅限于局部地区，用于“别无选择”的难治性患者，而绝非常规选项。

与近年来兴起的新疗法不同，电休克治疗（ECT）作为另一类“快效干预”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应用于临床，但在当代实践中使用十分有限。ECT，简单来说就是通过电击来诱发可控癫痫，主要用于治疗情绪障碍。大量研究显示，对于治疗抵抗性抑郁，完整疗程的ECT可使约50%–60%的患者达到缓解，显著高于单纯药物或心理治疗。因此，被多国指南视为重度抑郁、伴精神病性症状或存在自杀风险时的重要急救手段。

然而，作为一项在过去被过度使用的疗法，现在临床上都对此采取极端谨慎的态度。围绕记忆受损、认知副作用及知情同意的争议长期存在，2025年一项国际调查亦显示部分接受者报告未充分知情或存在持续不良体验。再加上社会污名与患者、家属的心理顾虑，ECT的实际使用率远低于理论适用人群——《美国医学会精神病学杂志》一项研究指出，住院期间接受ECT的重性情感障碍患者不足2%，大型数据库中终生接受过ECT的抑郁患者也不到1%。

“对于这两种疗法而言，有没有可能在保留疗效的同时，大幅降低风险？”成为全球精神医学领域最迫切的问题之一。

02快速抗抑郁研究的关键转折点

在氯胺酮与ECT已被证明能在短时间内缓解部分患者症状、但又存在副作用难控、机制长期不明等现实背景下，一项来自中国科研团队的最新研究为理解快速起效机制提供了新的突破口。

近日，《自然》刊发了一项由北京脑科学与类脑研究所牵头、中国科学院长春应用化学研究所及北京大学等团队合作完成的研究。研究人员利用活体成像技术发现，无论施加的是静脉氯胺酮，还是电休克治疗（ECT），都会在与情绪调控相关的关键脑区引发腺苷水平的快速、持续升高。这一共同的生化变化提示，两种在临床上表现为快速起效的疗法，可能共享同一条核心的“快速抗抑郁通路”，为长期未明的快速抗抑郁机制提供了更清晰的解释。

据了解，研究者利用基因编码荧光探针等前沿工具，实时记录脑内信号分子的动态变化，在活体动物的大脑中实时观察到，无论是氯胺酮还是电休克治疗，都会在情绪调控的核心脑区触发腺苷水平迅速且持续的升高。

进一步的遗传学和药理学实验显示，当大脑对腺苷信号的感受被阻断时，氯胺酮和ECT的抗抑郁效应随之消失；而在不使用这两种干预的情况下，直接激活腺苷通路，也能复制出类似的快速抗抑郁效应。

项目负责人罗敏敏用“从不同方向拧开同一个水龙头”来形容这一现象：氯胺酮通过抑制细胞能量合成，引发胞内腺苷外溢；ECT则通过显著提升神经元能耗，造成同样的结果。

在此基础上，研究团队以“增强腺苷释放”为筛选指标，对氯胺酮的芳香环氯取代基、环己酮结构及氨基侧链进行系统性改造，筛选出一种更具潜力的衍生物。动物实验显示，该化合物在同剂量下诱导的腺苷释放显著强于氯胺酮，甚至在极低剂量时也能产生更强、更持久的信号；其抗抑郁效果优于氯胺酮，同时运动亢进等副作用明显减少。

记者研究发现，长期以来，学界普遍将氯胺酮的抗抑郁作用归因于其对NMDA受体的阻断作用，认为这一过程会促使下游谷氨酸突触活性增强，并推动神经可塑性的重建。而这项研究则将腺苷通路从传统的NMDA框架中区分出来，提示氯胺酮的关键抗抑郁效应可能并不完全依赖NMDA受体阻断，也为未来在保留疗效的同时降低副作用的新药设计提供了新的靶点。

这一系列成果引发国际神经科学界的关注。麻省理工学院神经科学波伊特拉斯讲席教授冯国平表示，这项工作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在于：研究者不仅提出了共同机制，还基于这一机制成功筛选出更强效的候选药物，并探索出具有潜力的无创治疗方式，证明了这一思路的可行性。他强调，正是这种以机制为导向的精准医学路径，为研发更安全、更具靶向性的下一代疗法奠定了基础。

罗敏敏表示，下一步团队将全力推进新药物与该治疗设备的成果转化，及早为抑郁症治疗提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全新解决方案。

总体来看，尽管这一机制研究仍处于动物实验和早期转化阶段，但它已为快速抗抑郁效应的机制提供了更明确的依据，并为后续药物研发提供了方向性的参考。与此同时，在全球临床实践中，围绕如何更快、更安全地缓解抑郁症状的探索也在持续推进，一些研究路径已经进入随机对照试验，甚至开始小规模应用，其进展也与基础研究的突破形成了相互促进的态势。

03临床探索：证据增长与监管审慎并存

从基础机制到临床探索，抑郁症的快速干预正在成为国际研究的一个重点方向。在这些尝试中，裸盖菇素（psilocybin）辅助治疗因其在部分随机对照试验中显示出相对快速的症状改善而受到关注。

然而，必须强调的是，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大多数国家，裸盖菇素仍属于严格管制物质，通常不具备常规医疗使用的合法途径。因此，相关内容的讨论应严格限定在国际科研探索与监管试验的范畴内。

从当前全球研究趋势来看，这一方向在理解抑郁症的神经生物学基础、探索更快速干预机制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科学参考价值，但其长期疗效、安全性及适用人群仍需依托更大规模、设计更严谨的临床试验予以验证。

对于裸盖菇素辅助治疗而言，其思路并不是“吃一颗药就好”，而是在高度控制的环境下，将单次或少次裸盖菇素给药与系统化的心理治疗过程结合，在数周内评估其是否能够显著减轻抑郁症状。

一项发表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随机对照试验纳入了233名难治性抑郁症成人，比较单次25 mg、10 mg和1 mg 裸盖菇素（均配合心理支持）的效果。结果显示，在3周时，25 mg组的MADRS抑郁评分平均下降幅度显著大于1 mg组，部分患者达到缓解或显著改善，但也并非对所有人都有效，而且随访显示部分患者的症状在之后逐渐回升，需要进一步治疗或重复干预。

此后，专注裸盖菇素药物开发的企业Compass Pathways启动了多项Ⅲ期试验。2025年6月，该公司公布了其TRD项目两项关键Ⅲ期试验的顶线结果：在既往多种药物治疗无效的患者中，单次COMP360 裸盖菇素结合标准护理，在第6周MADRS评分改善方面显著优于对照组，主要终点达到统计学意义。然而，报告中值得注意的是，Compass Pathways计划与FDA讨论这些数据，但FDA尚未审查这些数据。因此，其长期疗效、安全性及重复给药方案仍需进一步验证。

在监管层面，美国FDA已分别授予基于psilocybin的两项治疗方案“突破性治疗（Breakthrough Therapy）”资格——一项用于治疗难治性抑郁症（TRD），由Compass Pathways开发；另一项用于重度抑郁障碍（MDD），由非营利机构Usona Institute开发。这意味着初步临床数据提示其可能较现有疗法具有一定优势，值得加速研发，但并不等同于已经获得上市批准。迄今为止，在美国等主要市场，psilocybin仍被归为联邦一级管制物质，尚未获批任何抑郁相关适应证的正式上市用药。

在临床实际使用方面，澳大利亚走在较前位置。该国药品管理局（TGA）自2023年7月起，在严格条件下允许获得授权资格的精神科医生使用裸盖菇素辅助治疗难治性抑郁，以及使用MDMA辅助治疗PTSD。相关资料指出，治疗过程通常需要长时间的心理评估、准备、在医疗机构内完成给药及事后的“整合”治疗，单个患者疗程费用可高达数万澳元，同时也引发了关于证据强度、适应人群选择及可负担性的争议。

从证据角度看，裸盖菇素辅助治疗目前在短期缓解抑郁症状方面已有较扎实的随机对照试验基础，部分研究的随访提示疗效可以维持数月；但样本量仍有限，长期安全性、不同人群的风险——例如有精神病性症状、双相情感障碍或复杂创伤经历的患者——仍存在较大不确定性，国际主流学界整体态度是“前景可期，但仍需谨慎推进”。目前，这类治疗尚未在中国进入临床实践，也不具备任何个人尝试的合法渠道。

总体来看，从机制研究到临床探索，快速抗抑郁疗法要真正落地，还需要在疗效、安全性、适用人群和伦理监管等方面积累更扎实的证据。而眼下，抑郁症治疗正朝着更精细、更具靶向性的方向发展。

对患者而言，坚持规范化治疗仍是最可靠的选择；对科研和临床团队而言，下一步的关键，是在更严谨的证据基础上，让“更快、更安全、更有效”的治疗愿景逐步变得清晰和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