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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三重门 by 韩寒

    林雨翔没有办法,赌命再服。幸亏有前一粒开路,把食道撑大了,那粒才七磕人碰地人胃。

    林父这时终于到家,一脸的疲惫。疲惫是工作性质决定的,作编辑的,其实是在“偏气”。手头一大堆稿子,相当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无头绪,要悉心梳理,段落重组。这种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又没人看,还是上头强要摊派订阅的,为官的只有在

    上厕所时看,然后草纸省下许多不过正好,狗屁报纸擦狗屁股,也算门当户对。

    这几天林父心情不好还有原因,那小报上错别字不断,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尽管编辑都是钟倩于文字的,但四个人要编好一份发行量四千份的报纸,好比要四只猴子一下吃掉四吨桃子。林父曾向领导反映此事,那领导满口答应从大学里挑几个新生力量。可那几个新生力量仿佛关东军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儿都谢了还是古无人影,只好再硬着头皮催,领导拍脑门而起,直说:“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笔再敲自己的脑瓜。有修养的人都是这样的,古训云“上士以笔杀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人心软,林父见堂堂一部之长在自我摧残,连忙说理解领导。领导被理解,保证短时间内人员到位。那领导是搞历史的。历史家有关时间的承诺最不可信。说是说“短时间”,可百年用他们的话说都是“历史的瞬间”,由此及彼,后果可料。

    后援者迟迟不见,林父急了,今天跟领导说的时候顶了几句,那领导对他展开教育,开口就仿佛自己已经好几百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员是不利的,但根据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这反而是给你们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年轻人,不能因为自己有一点点学问,会写几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处抱怨,乱提意见,历史上,这样失败的例子还不够多吗?你呀……”严然是老子洲儿子的口气。

    林父受委屈,回来就训儿子不用功。老子出气,儿子泄气,林雨翔说:“我反正不用功,我不念了!”吓得父亲连忙补救,说口气太重。

    一顿晚饭吃得死气沉沉,一家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在调戏自己碗里的某。

    晚上八点,林母破门进雨翔的房间,雨翔正看漫画,藏匿不及,被林母掳去。

    他气道:“你怎么这么没有修养,进来先敲门。”

    “我敲门。我还知道你躲在里面干什么。”严林母得意地说。

    “书还我,我借的。”

    “等考试好了再说吧!那书”林母本想说“那书等考试后再还,免得也影响那人”,可母性毕竟也是自私的,她转念想万一那学生成绩好了,雨翔要相对退一名。于是恨不能那学生看闲书成痴,便说:“把书还给人家,以后不准乱借别人的东西,你,也不准读闲书。”

    林雨翔引证丰富,借别人的话说:“那,妈,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正书,乃是过了七月份就没用的书,所谓闲书,乃是~辈子都受用的书。”

    “乃你个头!你现在只要给我读正书,做正题!”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书,哈”

    “你这破分数,就是小时候的乱七八糟书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回来!现在读书干什么?为了有钱有势,你不过好的学校,你哪来的钱!你看着,等你大了,你没钱,连搓麻将都没人让你搓!”林母从社会形势分析到本行工作,缜密得无懈可击。

    “你找我谈心就是谈这个?”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犹未尽,说再见还太早,换而不舍说:“还有哪个?这些就够你努力了!我和你爹商量给你请一个家教,好好给你补课!”

    回房和林父商量补课事宜。林母坚信儿子服用了她托买的益智药品,定会慧心大增,加一个家教的润色,十拿九稳可以进好学校。

    林父高论说最好挑一个贯通语数外的老师,一齐补,一来便宜~些,二来可以让儿子有个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师永远只有一个的话,学生会由专一到专心,挑老师像结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认定一个。学光那老师的知识。有教诲守住一个,吃掉一个!发表完后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对,因为一个老师学通三门课,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发膏,功能俱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说既然是学通,当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这点上两人勉强达成共识。下一步是具体的联系问题。教师不吃香而家教却十分热火,可见求授知识这东西就像谈恋爱,一拖几十的就是低贱,而一对一的便是珍贵。珍贵的东西当然真贵,一个小时几十元,基本上与妓女开的是一个价。同是赚钱,教师就比妓女厉害多了。妓女赚钱,是因为妓女给了对方快乐;而教师给了对方痛苦,却照样收钱,这就是家教的伟大之处。

    因为家教这么伟大,吸引得许多渺小的人都来参加到这个行列,所以泥砂俱下,好坏叵测。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绍所里没好货,只有通过朋友的介绍。林父有一个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他专门组织家教联系生源,从中吃点小回扣,但就那点小回扣,也把他养得白白胖胖。他个子高,别人赏给他一个冷饮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欢迎程度和时间也与冷饮雷同,临近七月天热时,请他的人也特别多。林父目光长远,时下寒冬早早行动,翻半天找出那朋友的电话号码。白胖高记忆力不佳,林父记得他,他早已不记得林父,只是含糊地“嗯”,经林父循循善诱的启发,白胖高蒙了欢的记忆终于重见天日,澎湃地吹牛:“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先生。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里的老师都是全市最好的,学生绝大部分可以进市重点,差一点就是区重点。你把孩子送过来,保管给教得考试门门优秀!”

    林父心花怒放,当场允诺,定下了时间,补完所有课后一齐算账。第一门补化学,明天开始,从晚六时到九时,在老板酒吧。

    第二天课上完都已经五点半,桥上已经没有回落美景,雨翔回家匆匆吃完饭,然后骑车去找老板酒吧。大街小巷里寻遍,那老板酒吧一点没有老板爱出风头的习性,东躲西藏反而像贼吧。

    时间逼近六点,雨翔只好去向街头卖烧饼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这镇上住了一辈子,深谙地名,以他的职业用语来说,他对这个小镇情况已经“熟得快要焦掉”。

    不料他也有才流的时候,回忆良久不知道老板酒吧在哪里。雨翔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林父再持那朋友,辗转几个回合,终于知道“老板酒吧”乃是个新兴的事物,贵庚一个礼拜,尊处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里探头出现一颗早熟的星星,映得这夜特别凄凉。凉风肆虐地从雨翔衣服上一切有缝的地方灌进去,一包冷气在身上打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老板酒店”终于在灯火昏暗处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脸,代替了灯的功能。雨翔寻亮而去,和白胖高热情切磋:“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聪明的样子。好好地补,一定会考取好的学校!”

    “嗅一一一一谢谢”

    “好了,不说了,进去吧,里面还有同学,也许你认识呢!”’林雨翔遵旨进门,见里面乌烟瘴气,一桌人在里面划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那笑声穿云裂石,雨翔只想当初怎么就没循笑而来。

    白胖高手轻轻一挥,说:“轻点,学生还要补课呢!”一桌人显然和白胖高是挚友,甘为祖国的花朵而失声。白胖高指引而翔进一间小房间。里面一张圆桌,正襟坐着三个学生,还有一个老师,名副其实的“老”师。顽固的性格一览无遗地写在脸上,嵌在皱纹里,真是老得啃都啃不动。老师严肃说:“坐下。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白胖高哈腰关门退出。退出一步,发现忘了什么,推门进来说:“同学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化学老师,他很资深啊,曾经多次参加过上海市中考的出卷工作啊。

    所以,他应该对这东西比如卷子怎么出很有经验的,真的!”

    老师仍一脸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离开了,再摊开书讲课。女人愈老声音愈大,而男人反之,老如这位化学老师,声音细得仿佛春秋时楚灵王章华宫里美女的腰。

    讲几句话后更变本加厉,已经细成十九世纪俄国上流社会美女的手,纯正的“求盈一掬”。那声音弱不禁风,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气就断掉的可能。吓得四个学生不敢喘气,伸着头听。

    努力半天后,学生终于松懈了,而且还松懈得心安理得恋爱结束人以“曾经爱过”聊以自慰,听课结束自然有“曾经听过”的感慨,无奈“有缘无分”,无奈“有气无声”,都是理由。

    四个人私下开始讨论,起先只是用和化学老师等同的声音,见老师没有反应,愈发胆大,只恨骨子里被中国儒家思想束缚着,否则便要开一桌麻将。

    老师依然在授课给自己听。雨翔问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气壮山河道:“梁样君。”

    “娘子军?”

    “是梁这么写,你看着。”梁样君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涂道。

    “不对,是念‘锌’吧?”雨翔误说。可见化学果然与日常生活有着密切关系。

    梁样君挖苦:“哟,你语文不及格吧,连这字都会念错。”其实名字里有罕用字也是那人的一大优势,逢人家不懂,他便有了谆谆教诲的机会。林雨翔是这方面的直接受害人,脸红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样君标上拼音,说:“这么念,懂破?”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错了。”林雨翔尴尬地笑着说。

    “你的语文很差吧?”梁样君推论。

    “哪能呢!”雨翔激动得要捶桌子,“我的语文成绩、是全校”说着停下来,贼视几眼另外两人胸前的校徽,还好都是外镇慕名而来的,不知道底细,于是放声说,“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好!”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你;叫什么?嗅林雨翔的大名?”

    林雨翔一身冷汗,怪自己忘了看梁碎君的校徽,又暗暗想怎么人一逢到毕业班,新人像春天的小苗般纷纷破土而出。

    小苗继续说:“恐怕你在吹牛吧!”

    “我没!只是我最近在转攻理科看,这不是在补化学吗?晦!那老师水平真破!”

    梁样君中了计,受到最后一句诱惑,转业攻击化学老师:“是啊,我爸花了这么多钱要人介绍的什么‘补课专家’,烂得不像样子,但我爸钱多,无所谓。弄不好今年还要留一级呢!”

    雨翔惊诧地问:“还要留了你是说……”

    梁样君引以为荣说:“我大前年留了一级呢!妈的,考差点嘛,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我爸有的是钱,做什么?读书就为钱,我现在目的达到了,还读个屁书?”

    林雨翔听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亲引荐给梁样君,他俩倒有共同语言。

    梁摔君再说:“只要初中毕业,我就可以进重点高中,不是瞎说的,给他十万二十万,那校长老师还会恭敬得只差没有列队欢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听得眼都不眨。

    梁样君说:“你想,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思想,都是骗人的,谁有钱,是真的。你有钱,什么东西都会送上门来,妞更别说,不要太多嗅!”

    “是吗?你有经验?”林雨翔小心地插话。

    “废话!努,我告诉你,我对这东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恋爱方面,全镇没人可以和我,啊,那个词叫什么,‘比美’是吧?”

    林雨翔严肃纠正道:“是媲美。”心里舒服了很多。

    “管他,总之,老子第一!”

    “是吗,你说说看!我可要拜你为师呢!”

    梁样君常用这些话来震人,可惜被震的人极少,以往每每说起,别人都不屑地说:“这又不会考试,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别人收他为师,这次行骗有了成果,忙不迭道:“一句话,女人最喜欢两梁样君又侃侃而谈,不去当老师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说,你最主要的呢,还是写情书。女的最喜欢那玩意儿,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吗?”

    “屁话,当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么唐诗宋词,女人最喜欢!”梁摔君理骼道。

    “嗅,那该怎么写呢?”

    “告诉你,其实女人第一眼喜欢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会有本钱,然后呢,要发展,等到两个人亲热得男人叫她叫‘宝贝’了,她就把‘宝’字留着,而那个‘贝’呢,送给你的‘才’,她就爱‘财’了。”说完自己也惊奇不已。《说文解字》摆在梁样君面前,真是相形见拙了。但他解字有功,却没回答林雨翔。没当老师的梁样君竟已染上无底下大多数老师的毛病。

    林雨翔叹服得自己问了什么都忘了,直夸:“说得有道理!”

    梁样君这时才想起,说:“懊,你刚才问我怎么写是吧?这太简单了。我告诉你,最主要呢要体现文才,多用些什么‘春花秋月风花雪月’的,写得浪漫一些,人家自然喜欢!”

    上完理论课,梁样君摊开笔记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面尽是些情诗。古今协作中美合壁:MybVV:美人卷珠帘,深坐平娥眉。我凝视惊叹眼,见到一种异常的美。悠悠爱恨之间,我的心永远不变,纵使沧海桑田,追逐你到夫边。我不在乎昨天,我无所谓明天。抛开世间一切,惟独对你想念。

    雨翔觉得这诗比他大哥的“退思忘红豆”好多了,浅显易懂,奉承说:“这诗好!通俗!”

    “什么呀!这是落伍的,最好的诗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吗?”梁样君的观点基本雷同于雨翔表哥,可见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晤,原来这样!是谁教你的,那你会有崇敬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只崇拜我。”梁排君气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后面大喊“打倒偶像”,声音猛提一阶,说:“老子没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钱。

    这话声音太响,化学老师为自己的话汗颜,终于加力说:“同学们不要吵!”

    这句话像从天而降,吓得四周一片寂静。然后他又低声埋头讲化学。四个学生稍认真地听着,听得出来,这化学老师一定是文人出身,说话尤废,仿佛奥匈帝国扔的炸弹,虽多却无一击中要害,尽听他在说什么“化学的大家门捷列夫的学习化学方法”,无边无垠的却扫了四人的兴,又各顾着谈话。

    梁样君又问:“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个呢?”

    “噎没有没有”林雨翔说这话的本意是要让梁律君好奇地追问,好让自己有够大的面子说心事,不料语气过分逼真,梁样君摆手说:“算了,我不问你了。”

    “其实也我也算了!”雨翔说。

    梁柠君自豪地说:“你啊,我看你这么羞涩,这事你苦了!我给你挑吧。”

    雨翔以为梁样君果然信望卓著,亲自送选,理当不胜感激,然而目标已有一个,中途更换,人自会有罪恶感,忍痛推辞:“不必不必了。”

    梁律君听到这话,心里暗暗嘘一口气,想大幸林雨翔这小于害羞地不要,否则要害苦自己了。说出来的话也释掉了重负,轻装如远征军队,幽幽在小房间里飘荡:“也好!自己挑好!”

    化学老师抛弃门捷列夫,瞪他一眼。又舍不得地重拾起来再讲。

    待到九点,四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昏然欲睡。化学老师完成任务,卷起书往液窝里一夹,头也不回走了。白胖高进来问:“效果怎么样?”

    “好”四人起哄。

    “好就好,我请的老师都是,那是水平一流的。这个礼拜五再来补英语,是个大学的研究生,英语八级。”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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